回鸣之书
哪有那么容易!
起初他连把弓拉满都做不到,好不容易才拉开弦,射出去的箭不是掉在面前就是不知去向。仅剩的两支黑羽箭带给他无穷压力,只要一掉进草丛就得不顾一切地去找回。箭掉在哪里,已经成了他头脑中唯一存在的念头。
他对着树木练习准头的时候,九骨偶尔会在旁边看,可既不出声指点也不亲自示范。在一次又一次,无数次失败中,比琉卡纠结烦恼的心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好猎手一定是个安静而有耐心的人。
他对着树干中心射去一箭。
嗖一下。
黑色的箭像一道没有光的流星,划破空气落在与树木毫不相干的草丛中。
比琉卡立刻飞奔而去,赶在它消失不见之前捡回来。
九骨说天气会越来越冷,因为冬天快到了,但比琉卡没有感觉到寒冷,总的来说他们还是在往东南方走,甚至没有刻意绕开多龙城的方向。
有一次,比琉卡去河边洗脸,阳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映照出他的脸庞。他看到自己的样子,觉得既熟悉又陌生。洛泽抹在他眼帘和额头的血早已不见,幻之血真的可以把他藏起来吗?比琉卡忽然有些害怕,飞奔回九骨身边问他是否认得自己。
“认得。”九骨没有笑话他也没有敷衍了事,反而非常认真地说,“你比以前瘦了一点。”
因为跑得太多又吃不好!
比琉卡始终觉得很饿,可离他能够自食其力打到猎物的目标还遥不可及。
“别担心,虽然无名之主残留的力量已经消减了很多,但隐藏一个人的幻化之力还是绰绰有余。”
“那你呢?”比琉卡更担心他,不明白为什么洛泽不给九骨同样的保护。
“我没关系。我和无名之主已经有了誓约,它不会也不必再给我多余的庇护。”
“是吗?”
比琉卡看了一眼“血泪之一”,正想说话,却听到自己的肚子“咕”一声叫。他被冰凉河水打湿的脸颊火烧一样迅速发热,饥饿的声音时刻在提醒他箭一直落在草丛中的窘境。
“走吧。”九骨说。
“去哪里?”
“沿着河到下游,这里很温暖,河里应该有鱼。”
“可是你说过……”
“我只说你负责打猎,可没说过不准你捕鱼。”九骨问,“我还说过什么吗?”
“没有!”
灰檀木在河边“咴咴”叫着催促,比琉卡转身向河中扑去。河水飞溅起来,惹得灰檀木不住摇晃脑袋。
最近都是好天气,九骨听着河边传来的戏水声。
这个冬天也没有那么冷。
第15章 圣洁与污秽
这是纳鲁斯的塞弥尔神殿中最干净高雅的房间。
四面纯白的墙上并列着通透美丽的水晶玻璃窗,优雅的天鹅绒窗帘静静垂在窗边,窗外还有一棵苹果树,树上果实累累,散发着与甜腻花树截然不同的水果清香。
这个房间一直用来招待王族、贵族以及那些身份崇高、信仰高洁的神职者,如今却成了一个令人望而却步的地方。敢于靠近的人寥寥无几,鼓起勇气去送晚餐的仆从也只把食物放在门边的桌上就匆匆离去。
住在房间里的人让人心生畏惧。不,与其说畏惧,不如说是嫌恶。赫路弥斯去时,正巧有仆从与他擦肩而过,见到他就立刻羞愧地低头为自己的慌乱行礼致歉。
畏惧是因为不可测的力量,嫌恶是因为难以克制的反感,至于羞愧,赫路弥斯反而非常能够感同身受这种微妙复杂的情绪。里面住的是来自古都大神殿的乌有者,是为了聆听神的旨意而放弃其他感官的神的子民。按理说,他们应该献出无上的敬意与爱去照顾他,神圣的爱是无私的,也不该有美丑之分。
这些话每个人都懂,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必须做到。
可还是不行,那张面具下骷髅一样的脸实在难以让人产生圣洁的爱,注视着那双无底洞窟一样漆黑的眼窝只会产生恐惧、反胃,以及想逃离的念头。
这是人的本能。人们从来就是被创造成这样趋利避害的生物。为了不得病而远离粪便脏污,为了活命而避开灾厄战争。人生来会靠感觉分辨危险,但是信仰呢?赫路弥斯忍不住想,信仰是让人克制本能,坚定的信仰可以抵御恐惧之心。
想到刚才匆匆跑过的仆从,他忍不住有种想笑的冲动。那种不由自主的羞愤不正是因为他们无法抵抗恐惧与厌恶凌驾于信仰之上,而产生的对神的愧疚吗?
他来到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当然,里面不可能有回答,他只能自己推门进去。
赫路弥斯望着坐在床边的人,乌有者依然穿着来时的黑色长袍,和这个纯白的房间格格不入,十分刺眼。他转头看了一眼仆从放下的晚餐——小块肉、蘑菇、胡萝卜、芜菁煮的浓汤和刚烤好的甜饼,可以让人心满意足暖和起来的一餐。可是床边的人并没有享用,只是如同一座黑铁雕像一样纹丝不动地坐着。
平时有人喂他吃东西吗?他既看不见又闻不到,舌头恐怕也尝不出什么美味,吃饭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赫路弥斯知道仆从不敢拿下面具,面对面地把木勺送进他嘴里。
他走过去,乌有者一定早就听见了所有声音,不管是那些慌张逃走的仆从,还是敲门进来的赫路弥斯,乃至整个神殿对他的议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但他真的可以听到神谕?真的能听到聆王身在何处吗?
赫路弥斯搬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轻声说:“聆者大人,请允许我摘下您的面具。”
乌有者面对着他的方向,尽管赫路弥斯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想到那双没有眼球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依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良久,这个“怪物”微微点了点头。
赫路弥斯轻轻探出双手,捧住那张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的面具。
他听说过乌有者的传闻,知道他们为了聆听神谕做出什么样的奉献和牺牲。因此他做好一切准备,迎接即将展露的脸孔。
神的子民。
赫路弥斯望着面具下的脸。
原来神喜欢把秘密传达给这样的“怪物”。
他大胆地直视这张被彻底毁坏的脸,全然看不出乌有者曾经的模样。这个可怜人,也有过像普通人一样的外表吗?还是从出生的那刻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命运呢?
毫无疑问,这是赫路弥斯平生所见最丑陋的人,极度丑陋带来的还有恐怖,每一个缺少的器官都能唤起他人对疼痛和死亡的想象。
不知为什么,赫路弥斯的脑中忽然浮现出神宫长廊上的女神像。无论他内心如何动摇,万物女神的神像依然是圣洁光辉的。那完美的姿容、优雅的身形和生动的衣裙褶皱都让人敬畏与迷恋。
非常神圣。
威严。
美丽。
那么,为什么被称为神之子民的聆听者却要被造就成这样一副恐怖的尊容,并且还为他们穿上漆黑不祥的黑袍?
乌有者用那双空洞的眼窝瞧着他。
赫路弥斯忍不住心想,神的聆听者能不能听到他内心的动摇?如果他们真像传说中那样能听到万物众生的声音和神谕,那么也一定能够分辨谁才是忠诚的信徒吧。
赫路弥斯的心中升起一丝轻渎,然而乌有者却毫无反应,仍然一动不动地“凝视”他。
果然如此,这个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令他无比失望。
关于神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是假借神的名义争权夺势而散布的谎言。
赫路弥斯说:“请让我来侍奉您吃饭吧,大人。”
他把放在桌上的木头餐盘端过来,检视着盘子里的食物。
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得好好照顾他,不管他是否真的能如愿找到聆王,毕竟也是古都神殿认可的神子。赫路弥斯倒是很想看看那个眼下不知身在何处、被神选定唯一能真正听到远古先贤遗言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用木勺舀起一勺汤送到乌有者布满伤痕的嘴边,出乎意料的是,对方非常配合地张开了嘴。赫路弥斯看到他嘴里残缺的舌头,像一团形状怪异的肉团蜷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