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
是哭泣,还有呼救,仿佛真有无数人在渊谷之下挣扎求生。
如此凄惨的声浪当然不可能是神谕和贤者的遗言,比琉卡抬头看着布雷查诺,后者神色坦然,丝毫不受这些呼声影响。他听不到。比琉卡心想,他身为神选祭司,选出那么多乌有者,自己却是个充耳不闻的“聋子”。
“我听到了。”比琉卡说。
“什么?”布雷查诺问。
“听到女神帕涅丝的声音……”
布雷查诺没有靠近,说到底聆王毕竟年轻,想靠胡说八道骗过他并不容易。神选祭司陪伴过数不清的聆听者,期盼他们之中有一个与众不同,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回鸣,然而这么久以来一个也没有。太多次失望,如今连面对神谕指示的聆王也不再有过度期待。
谁知比琉卡却说出了令他震惊的话:“女神在呼救。”
即使只是随意的注视,比琉卡也看出布雷查诺听到这句话时的震惊和动摇,虽然这位久经考验的神选祭司最终保持住了镇定,没有表现得过于失态,可原本纹丝不动的双脚却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
“你说什么?”布雷查诺面色凝重地追问。
他越显出焦急,比琉卡越沉默,最后神选祭司终于向他走来——这个谨慎多疑的家伙仍然没有放下防备,招来神殿骑士当护卫。
两名戴着黑羽头盔,看不清面容的骑士踏上祭台将比琉卡按在地上。他的双膝早已冻僵,雪被膝盖压成冰渣,浸湿了单薄的白袍。
“说啊,你听到什么?不要撒谎。”
比琉卡感到一阵重压,上半身已在悬崖外。冷风呼啸,一瞬间,他似乎真的只剩耳朵能听,其他感官都不存在了。
快听,听啊。
比琉卡无法分辨究竟谁在逼迫、催促他,怒吼着让他听的显然不是布雷查诺。那声音更浑厚又更尖锐,不止一个,是此起彼伏的呼喊。与其说那是声音,不如说更像一种切实的感受,这一刻他不止体验到痛苦、恐惧、悲伤,还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求死之念。
忽然,比琉卡感到头顶一阵剧痛,有人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面对着天空。一瞬间,那种心灰意懒的丧念消失了,眼前出现一张戴着古怪面具的脸。
这张面具和乌有者十分相似,同样苍白而光滑,唯一不同的是面具上有能视物的细长空洞,洞的周围画着黑色花纹,让裂缝看起来像一只独眼。
戴面具的人握着把怪异的武器,手柄下的弯钩犹如初升新月。
不知为何,比琉卡立刻明白对方要做什么。
这个人就是“刽子手”,是挖出夏路尔的眼睛、割掉他鼻子和舌头的人。没时间了,他们需要一个心无旁骛的聆王。比琉卡闻到钩子上的药味,却闻不出是什么药,恍惚间有点像希露莉莉带他进入的黑暗小屋中闻到的香气。九骨说罗南的灰石谷地有种血毒草,燃烧时的烟雾会让人神游天外与神相会。
这是血毒草的气味吗?他们想做什么?
比琉卡挣扎着推翻一个按着他肩膀的神殿骑士,鼓起力量返身扑倒揪住他的刽子手。对方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反抗,全然不顾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与自己翻滚在一起。
布雷查诺命令骑士抓住聆王,比琉卡伸手从逼近的骑士腰间抢夺长剑。
这真是他有史以来动作最伶俐的一次,抓住了每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有一刻他仿佛又找到了曾经在林间狩猎的快感。
长剑滑出剑鞘,比琉卡抬起手肘直击刽子手的下颌,在一声痛呼中把长剑对准布雷查诺的胸口。
神选祭司的脸上有没有流露出惊慌?比琉卡根本来不及留意,他只想干掉这个披着白色法袍的魔鬼,为所有失去自我的乌有者报仇。遗憾的是,这竭尽全力的一剑还是没能洞穿布雷查诺的心脏,剑尖触到胸口,稍稍刺进一小截就被身旁的神殿骑士握住。血花虽在雪白的长袍上绽开,布雷查诺却伤得不重。他微微皱眉,看着神殿骑士夺回长剑。
比琉卡的手腕一阵脱臼般的剧痛,转眼剑已在对方手中。
布雷查诺冷冰冰地说:“我说过必须用心去听才不会受罪,你什么时候才能乖乖听话?”
“绝不!”比琉卡向他喊。
这不是无能为力的发泄,而是数不清的日夜积累起来的愤怒凝聚成的力量,比琉卡趁神殿骑士调转长剑的间隙猛然向布雷查诺撞去。神选祭司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惊诧和慌乱,他站在悬崖边缘的理由或许很多——职责所在、对聆听神谕的祈盼、无畏或是敬仰,甚至可以说是从一而终的考验,可其中绝没有一种是和聆王同归于尽。
比琉卡以鱼死网破的决心去反抗这个代表神殿意志的人,如果他是最高祭司凡尔杰卡就好了,如果是整个古都神殿的至高权力者,比琉卡会更奋力将对方推入深渊,布雷查诺不过是某人的喉舌,他遗憾地想。脚下踩空,极其短暂的一瞬仿佛自己在梦中悬浮,俯瞰整个大地。
布雷查诺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比琉卡推开了他伸来的手,目睹他从神使降格为凡人的瞬间。
原来他也会害怕,他也恐惧死亡。
顿时,比琉卡心满意足。飞快的坠落中,他伸手去抓峭壁上突起的石块。那是他刚才凝神往下看时刻意寻找的,抓不住这一块还有下一块。他从没想过要和自己痛恨的人同归于尽。
活下去,去找九骨。
突然,比琉卡感到有雨滴在脸上。温暖的雨,在这极寒的深渊峡谷中甚至有些滚烫。
他双手紧紧攀着石块,将身体贴在峭壁上,抬头去看,只见一个身穿黑色甲胄的神殿骑士正沿着陡峭湿滑的山壁往下爬,那身漆黑铠甲的缝隙间不断有鲜血滴落。
原来不是雨。
比琉卡心想,他是不是刚才那个从自己手中夺走长剑的人?为什么这么执着,即使受了伤也要不顾一切地捉拿他。比琉卡看了一眼脚下的深渊,布雷查诺摔下去后这么久也没听到落地声,传说中的先民之喉和罪民渊薮究竟有多深邃?
就在他尝试找下一个落脚点时,那个神殿骑士焦急地对他说:“把手给我。”
比琉卡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与漆黑头盔后的眼睛对视。
忽然间,热泪盈满他的双眼。
“九骨!”
他仿佛回到了森林中,月光下,静谧的河水里,回到了所有转折和意外都将至未至之时。
比琉卡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就算是个恶毒的圈套也没关系,就算是神殿故意找来嗓音和九骨一样的人引诱他上钩也没关系。要保存住心中那一抹微弱的希望之火多么艰难,哪怕会跌入深谷粉身碎骨,他也愿意松开双手呵护它。
比琉卡抓住对方伸来的手,双手相握时,他冰冷的心因被热意包围而狂跳起来。
是九骨,不是陷阱和圈套,不是幻觉和梦境,是活生生的九骨握住了他的手。
比琉卡差一点就想攀着那条可靠的手臂爬上悬崖和他相拥,但是不断滴落的血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九骨重伤未愈。于是他让出脚下有限的空地,好把心爱的人接到身边。
九骨看到他稳稳站在山石上,暂时也打消了冒险爬上去的念头,小心翼翼地落在那块险峻的石头上。
比琉卡想热烈地拥抱他,可在如此狭窄的地方,能做的只有侧头望着他的眼睛。
九骨摘去头盔抛进渊谷,比琉卡看到他像冰雪一样苍白的脸,可呼出的气息却化成一片温暖的白雾。
峭壁上方传来各种喧嚣声,有人在寻找布雷查诺的身影,有人在搜寻聆王,九骨穿着一身骑士盔甲,反倒没有引来太多注目。
“往下走。”九骨说,“先找个安全点的地方。”
他伤得这么重,比琉卡的鼻腔弥漫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血和药味,可他很高兴九骨此刻就在身旁,他们要找出一条求生之路。
第146章 渊薮
峭壁立足处只有半个脚掌的宽度,比琉卡紧贴着背后的山石,仿佛又回到了狼息谷,回到那条狭窄而险峻的山路上。那时前方有纳珐牵着绳索引路,后面有九骨以血泪之一保护,比琉卡清晰地记得自己双腿颤抖,差点摔下去的窘态。此时此刻,他不但要靠自己去寻找出路,还得肩负起照顾九骨的责任。不知为何,想到自己在保护九骨,比琉卡心中有一股绝境中难以言喻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