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
忽然间,他又觉得不对劲,珠岛手中握着块石头,尖锐的那头正对着自己的颈项——他的脖子修长优美、毫无防备,任何东西都能刺破皮肤夺走充盈于皮囊下的生命。
塞洛斯跳起来时已迟了一步。
血流出来。
鲜红的血,顺着白皙的肌肤淌到握着石头的手上,手指立刻被染红,血又继续往下流。
塞洛斯一把抓住那双手,珠岛回过头来望着他,碧绿的眼珠和鲜红的血如此矛盾地展现在眼前。
塞洛斯听到了血的声音。
尽管在此之前他也听过珠岛因为擦伤出血的声音,但那少量、短暂的流血根本无法与刺伤相比。一瞬间,塞洛斯的脑海立刻被乐声填满。
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塞洛斯根本无暇形容,只觉得周遭的一切琐碎都不见了——淙淙流水、煦煦和风、啁啾鸟语和所有曾在耳边环绕的自然与非自然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灵,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置身于应有尽有的梦境。
那是乐声吗?
不对,那是洒满阳光的走廊上树影斑驳的静谧,是雨后天际重云中透漏的金光,是寒冷冬季即将过去时初开的繁花,那些悄然无声的景色忽然都有了自己的声音。塞洛斯的世界一直只有不为人知的血腥和隐秘,他吸收来自上位者的秘密,生命中永远只有入口没有出口。他像一只容量无尽的口袋,把尸体、秘闻诸如此类一切不体面的污物全都纳入其中。
此时此刻,有鸟一族的血之音却像一把温柔之剑,为他无法倾吐的内在打开了一个缺口。
不知道是被哪一个音节触动,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塞洛斯的手背上。他顿时被惊醒,随后便是从未有过的满腔愤怒。
塞洛斯抓住珠岛握着尖石的手,冲着他的脸颊狠狠一掌。
珠岛无法与他的力量抗衡,一下就被击倒在地。塞洛斯气喘吁吁地看着他,耳边还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血之音。
真奇怪,他的脑中怒火难消,心里又满怀柔情,杀戮之意犹如野兽,却被温柔的双手安抚。
“我说过不准你流血吗?”塞洛斯感到自己挥出去的那只手在不停颤抖,这是他无论杀过多少人,刑囚过多少犯人都没有过的反应。这个远古遗留的怪物,浑身流淌着蛊惑人心的血液,他不该活着,多龙领主一定也是被这样的乐声所摄,才会不惜一切与古都神殿对抗。
他努力控制着自身的颤抖,夺走珠岛手中的石头,却不敢立刻去碰他受伤的脖子。伤口看来并不深,血也没想象中那么多,看来他并不是想自杀。那是为什么?塞洛斯的理智渐渐恢复,好在这里是无人密林,刚才打劫他们的土匪也死光了,即使有人听到血之音也不会立刻就和远古巨兽留下的遗族联想在一起。
塞洛斯洗去珠岛伤口上的血,用剩下的绷带牢牢缠住。血渗出绷带不久后就凝固了,那些流到河中的血带着神秘乐音流向远方,渐渐消失,归于宁静。
“你为什么这么做?”塞洛斯忍不住问,“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把你送去什么鬼地方,石碑岛比多龙城自由得多,你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宅邸,有悉心照顾你的人。只要你乖乖地待在那里,整个岛都可以是你来去自由的地方。”
石碑岛到底有多少人,塞洛斯并不清楚,但禁止那里的人往来陆地,把整个小岛孤立起来成为一个更大的鸟笼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你是想逼我把你绑起来,当货物一样运过去,还是听话一点……”
塞洛斯的话音未落,珠岛伸出了双手。
美丽的有鸟一族嘴角还有被他掌掴留下的痕迹,白皙的双手沾满凝结的血迹。
起初,塞洛斯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直到他们四目相对。忽然间,他通晓了一切。
鸟族不会说话,他们以自己的血为语言。
塞洛斯在珠岛的眼中看到了难以理解的情感。
他不太确定,无论感激还是爱,对他来说都太陌生了。
第49章 脱离
“我们必须往回走。”
这是骑士队长第四次说同样的话,奇怪的是他没有强制队伍回程。
赫路弥斯对女神的心思一直无从揣测,这一点和祭司长不同,哈里布认为自己时时刻刻都在接受女神慈爱的洗礼、聆听神圣之音。不过赫路弥斯对人心的揣摩颇有心得,他看出骑士队长的焦躁——既觉得自己偏离任务太远,又不愿放弃任何找到聆王的机会。
总的来说,他虽有怀疑,却也不信乌有者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当做玩笑哄骗他们。聆者是神选的使者,难道他不知道撒这样的谎会被处死吗?
抱着如此矛盾的心情,骑士队长便犹豫不决,始终下不了回头的决心。
不过,那一刻始终会到来。
赫路弥斯也在等待,等着夏路尔松口,告诉他们已经听不到聆王的下落,再顺理成章地返回神殿。他珍惜每一步见到的景色,想将这些从未亲临过的地方牢牢记在心里。也许从此以后,他再没有机会踏出神殿。赫路弥斯心想,所有人都认为将来祭司长的职责会转交到他手中,当然等到这一天还有很久,久到他上了年纪,哈里布去天上与女神相见大概才有机会摸一摸权柄。
赫路弥斯根本不想要那支硌手的东西,讽刺的是每个人都觉得那是最好的嘉奖。
要不干脆逃走吧。
他想,趁着晚上所有人都在旅店睡着时悄悄离开。他能不能偷到一匹马?恐怕不行,那会惊动那些骑士,他们对马的声音很敏感,毕竟没有马,骑士也不能被称为骑士。
那么他是否有可能徒步逃走不被追到?
赫路弥斯一路盘算,他没有出过远门,对整个世界的印象完全来自古籍上的旧地图。太久了,地图早已不准确,有些地名和神话没什么差别。他很可能迷路,可能遇到匪徒,因此只能按捺住心中生出的一时冲动细细斟酌。
他发过誓。
十岁时跪在女神帕涅丝的神像前发誓,将一生奉献给她。他的身、心,一切,只要她愿意收取,他都应予无私奉上。如果违背誓言,不止神将降罪于他,祭司长哈里布也不得不因此对他施以信条上所定的惩罚。
要是他没有摸过神像就好了,为什么那一瞬间的冰冷会让他原本坚定虔诚的信仰冻结呢?赫路弥斯自己也一直为此感到迷茫,女神到底应该在那一刻给予什么样的回应才能让他满意,让他继续自愿贡献所有乃至生命?他无法回答,无论如何,迷茫的种子已经种下,并在日复一日的祈祷、冥想中枝繁叶茂。
一根柔软的树枝拂过面颊,将赫路弥斯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马儿跑得一点也不快,树枝只是轻轻擦过腮边却让他吓了一跳。前方的骑士慢慢勒马停下,是要休息吗?
赫路弥斯心想,不对,他们刚从旅店出发,才走了没多久,不该在路边停歇。
他压住不安,抬头看去,骑士队长调转马头来到夏路尔身边。
“聆者大人。”队长的语气不甚愉快,看来耐心已到了尽头,“请问我们还要继续走多久才能有聆王的踪迹。”
夏路尔不为所动,戴着面具的脸始终正对路的前方。
此时此刻,若是他摇一下头,赫路弥斯反倒会松一口气。旅途终有终点,他的迷茫也不会因为一次疯狂的行动而消弭。现在结束这个谎言还来得及,骑士们即使心有怨言也无法指责他撒谎,在整个兰斯洛寻找一个人本来就是大海捞针,更何况夏路尔也尽了自己的职责。他身为神使无欲无求,谁又能看破他面具遮盖下的真心?
除非……
赫路弥斯忍不住想,除非神真的存在,只有神才能轻而易举地明辨真假。
然而神没有降下惩罚在这个发誓对她忠诚的使者身上。
夏路尔抬起手指着前方。
“还有多久?”骑士队长问。
没有回答。
赫路弥斯来不及把目光转向夏路尔,骑士队长已经拔出长剑。
冰冷的剑尖指向夏路尔的面具,少年却仿佛浑然未觉。
这一刻,赫路弥斯发现他和哈里布都误解了,神殿骑士虽然始终恭敬地称乌有者为“聆者大人”,但敬称中却并无多少真情实意。他们只把他当做工具,工具出了错,使用者不会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