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的礼物
“所以呢?你想知道什么?”
“我一开始就说了,我想知道真相。”姜何把背靠在椅子上,两只手的手指交叉着摆在桌沿:
“我需要理由。我们是共有专利,就算你出于无奈,为了继续研究,一定要让专利去到泊维手里;那在得知我未来的去路不明的时候,为什么不要我继续参与研究?为什么拒绝我去泊维?我需要更有说服力的理由。”
原舒辰垂着眼睛,用手边的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的食物,咬着下唇不说话。
良久,原舒辰把筷子放下了,抬起头微蹙着眉:“今晚真是注定没胃口了……你觉得不想爱人吃醋,为了避嫌所以不想带你过去,是一个很没说服力的理由吗?”
姜何并不避讳,点点头:“如果是你给出来的理由的话,确实没有。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都是把实验排在第一位的人;当时又要去到一个陌生的研究环境,你肯定不会只因为吃醋这种莫须有的事,就放弃一个配合默契的搭档。而且我们俩当时清清白白,你跟我都很清楚,不是吗?”
“好吧……”原舒辰妥协,但脸上并没有一点轻松的神色:“我可以解释,但你得答应我,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些,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第59章 57.说这些的时候应该喝酒
原舒辰那么坚定迫切地想要完成研究,还有一部分原因,连戴义宏都不知道。
结肠癌这一研究领域,是原舒辰自本科毕业之后就一直高度关注的。如此集中且明确的研究兴趣,一般都和自身的经历有关,原舒辰的情况也不例外。
原舒辰自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母女两人寄居在姨妈一家,跟姨妈、姨夫和表弟一起相互扶持着生活。
在原舒辰读高中的时候,母亲检查出结肠癌二期;积极治疗两年,最终还是不治身亡了。直到母亲去世,原舒辰才知道,原来母亲那边一直有结肠癌的遗传病史。
所以严格来说,原舒辰从本科入学起,就是冲着研究出新药、新的结肠癌治疗方案去学习的。
虽然她也明白,这种执念只是自己无法释怀的心结。就算之后真的研究出了新成果,自己也没有能力救回长眠地下的母亲了。但这个执念同时也像是灯塔,让原舒辰一路从本科到硕士博士,都走得无比清晰坚定。
原舒辰本来已经决定好了的,自己博士毕业,带着那么厚一册有关结肠癌治疗方案的论文走出学校,就是她容许自己释怀的时候。这么多年的潜心研究,她认为是时候可以放自己自由了。
但博三下半学期,原舒辰的表弟在一次体检中也被查出了结肠癌二期。
那个时候,姨妈、姨夫和表弟就是原舒辰仅有的亲人了。面对这个检查结果,忙乱之余,大家好像也都很熟悉。
从医生嘴里说出来的专业词汇、药的名称、副作用、方案选择;检查室在哪里,CT室在哪里,住院部在哪里,饮食要怎样注意……大家全都清楚,和之前原舒辰母亲住院时并无二致。
家里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信任、配合主治医生的治疗方案;相信十年过去,医疗水平的进步会让表弟跟母亲有不同的结局。
原舒辰从没有像那个时候一样,如此充分地理解人为何需要宗教。足够无力、足够无助的时候,是本能在驱使自己要相信一些抽象的力量。
也是在这个时候,原舒辰得知已经进展到动物实验的课题组,要因为经费问题解散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在心结快要释然的时候,它忽然又变成了亲人的一线生机;而戴义宏却在尝试把这一线生机掐断。
原舒辰不可能妥协的。她知道,一旦自己妥协,到时候表弟如果真的无法痊愈,她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原舒辰从小就是学习不需要家长操心的孩子,按照大人们的期望,考出理想的分数,进入理想的大学,过关斩将一般,一路畅通地从本科读到博士。
在这之前,原舒辰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学业上失足;甚至还不是担心自己拿不到理想的成绩,而是担心自己拿不到学位证。
但当时的情况,原舒辰宁愿干脆不要学位证,甚至不要毕业证,也要继续把研究做下去。
可能说起来略显迷信,虽然不同的个体患病的情况不同,但原舒辰就是有预感:到治疗后期,表弟会和母亲一样,支撑不住单抗靶向药的副作用,不得不减药;而后病灶就会因为药量的减少而不受控制地发展转移,再找不到有效的办法。
但人参皂苷Rh5,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有效的办法。
既然戴义宏明确表示他不会继续实验,原舒辰当然要尽一切可能寻找其它支持;这就是她联系泊维的直接原因。
说到此处,原舒辰有些哽咽,抿起嘴唇,偏开眼睛停下了。过一会儿,忽而有些刻意地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说这些的时候应该喝酒才对。”
姜何想说点安慰的话,但好像不管怎么组织语言都显得苍白,毕竟他自己完全不能想象在原舒辰身上发生的这些事,更显得慌乱且笨拙:
“那个……你还好吗?”
“嗯。”原舒辰笑着点点头:“就是觉得挺荒唐的。我姨妈一直知道我的生父是谁,只有我直到那个时候还被蒙在鼓里。所以当时,我是以泊维第二大股东的私生女的身份,获得了一个递交研究方案的机会。
“你能想象那个场面有多狗血吗?一下飞机就去采血做亲子鉴定,在汽车旅馆里等结果出来,然后被一屋子不知道什么职级的人围着,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表演节目一样,兴致勃勃地看我要拿出一个什么方案给他们。
“后来,也不知道是要给股东面子,还是确实如他们所说,泊维内部研制出的一种溶剂刚好适配Rh5,总之我给的方案就这样被同意了。
“然后就是谈价钱的阶段,你也知道的,专利是戴义宏那边找的关系办下来的,他是第一发明人。之前就有点奇怪,动物实验才刚结束,有必要这么早申请专利吗?这种专利有用吗?一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是被他用来坐地起价的东西。
“专利是四个人共有,泊维那边给不了戴义宏要的那么多,但钱少了戴义宏又不肯松手。眼看着半天谁都不愿意让步,我耽误不起时间,把我的那份也给他了;相当于他拿了50%,你和许医生一人25%,这下金额他才满意了。
“他还跟你说,是他帮你和许斯哲争取了好价钱,其实根本不是。泊维给的购买预算一直就那么多,他争取走的只是我让出来的份额。
“再之后,我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去美国的时候;戴义宏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把你也一并带过去。我当时刚走完入职和签证的流程,正是所有人都对我这个私生女身份很好奇的时候。
“我一来不好在这种情况下跟泊维再提要求,二来也不想有别的人再看到我这种糗样;就搪塞戴义宏说是怕对象吃醋。
“然后戴义宏立马就说他理解我的担忧,笑呵呵地说他也不强求,只希望我在美国那边能继续想做的研究,学生有所成就就是老师最幸福的时刻……呵呵。
“后面的对话他完全没提你的情况,一直在聊别的。我以为你的情况并不紧急,还有别的路可以选,他只是随口一问;毕竟之前他跟我描绘的你的前景很广阔,也说你会继续留在别的子课题,所以之后我也没怎么在意,匆匆忙忙去美国那边了。
“我有意断掉了和国内的联系,毕竟大家一旦打问起来,我是私生女的事情肯定瞒不住,总归还是觉得不光彩。
“所以我也是回国之后才发现你没做科研了,也不清楚你当时遇到什么情况,有点想当然;只觉得自己没做过会让你那么讨厌我的事,觉得很不理解,所以在辉记那次话说得很过分,现在想来也挺不好意思的。”
姜何听的时候一直低着头,靠着椅子背,从始至终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不清表情,也不说什么话来回应。
原舒辰觉得是自己说了太沉重的话题,又是癌症又是私生女的,故意假装不在意地笑了几声,端起面前的饮料杯子喝了几大口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