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陆愈希闻言笑了:“你都多大个人了,那是砾城十岁小孩才会要的东西。”
“可我的丢了。”叶述安道。
陆愈希不解,“丢了便丢了,就算是护身符,也难跟你一辈子。”
天冬迷迷糊糊中还不忘下午的安排,“陆城主,时间是不是不早了,那继任仪式何时开始?”
“不急不急,还来得及再喝一轮。”陆愈希转回头,扬声道。
叶述安攥紧酒杯,独自接续未完的对话,“我想它跟我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低,陆愈希再回过头来时只捕捉到模糊不清的尾音,便迷茫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叶述安自嘲似的笑笑,“我说时间恐怕不够再喝一轮了。”
云灼的生辰只庆到正午日头将斜便戛然而止,因着下午要举行栖鸿庄主的继任仪式,日沉阁与砾城都在应邀观礼之列。
而星临不愿一同前去观礼,所以独身一人留在了高塔之中。
云灼言出必行,应允星临每一件事都如实做到。
其一是在暴雨时屋檐下,闲敲棋子时星临要他教他武功,云灼这几日寻着闲暇功夫便认真做他师父。云归谷本为医药世家,其身法武功走的是轻灵机巧的路数,行云流水的精奇被星临一招一式复刻,深觉这在星际时代已经失传为传说的东西,确实比他机体自带的机械格斗术高明。云灼说他学得快,但星临知道他只是在模拟云灼的动作路径,如同在热武器枪械上叠加古装涂层,好在外表看起来还算和谐。
其二是在镜花水月的朦胧夜中,星临要每晚与云灼同塌而眠,这几日果然就算身在栖鸿,两人也是同一间卧房,夜半翻窗偷电已经成为过去,星临现在只要伸手就可以获得能源输入,还可以在夜色中将云灼的轮廓不断描摹。
此刻星临的膝盖就陷在这已经熟悉的床榻被褥中,趴在卧房的窗棂上,看着云灼天冬一行人下了高塔石阶,渐渐远去。
待到行迹被灰调民居完全掩去,他离了窗,在床榻上仰躺。
他静止地躺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屋顶,瞳孔看上去一片涣散,胸口起伏几乎没有。如同一具新鲜毙命的精致死尸,等着人来开膛破肚偷走肾脏。
表面死寂空洞,实则他内里混乱到了极点,强自按捺的悸动根本没有平息,一切的记忆与情绪体验从未这样鲜艳生动,牵连着所有感官都敏锐异常。
有酒香隐隐在卧房中浮动。
那坛酒将云灼的白衣浸得湿透,他临走前特地回房换了衣服才匆匆离去,那件酒液狼藉的白衣就随意地搭在床榻边,距离星临咫尺之遥。
他鼻尖萦绕着一股被打磨得很精细的药感气息,那是云灼一身病骨十六年的残存证明。
其实他不该躺在这里,应该一头扎进风雪,去寻找那最后一位逃犯。
可他停不下脑内记忆的不断重现——
——桌下隐秘的一礼,疏离骄矜的云阁主,怎么可以将动情暴露得那么明显,哪怕只有短短一眨眼间。
桌下他轻握的手指更是挥之不去,不论滴落的是酒液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不可自抑的蜷缩弧度,和某一晚的失控画面重合,纤毫毕现。
药物气息在鼻端,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位审视者擅长将漂亮皮囊浪费,与昳丽柔和差之千里的阴郁蛰伏着,冷静的目光将他切割,那淡色双唇咬字张合,询问语句却不容置疑。
“什么都可以吗。”
星临眨了一下眼。
他内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无声燃烧,飞扬的炽焰噬舔,开始由内而外地玷污原本剔透的无情人。
那一夜,云灼说这句话时,他的动作路径是什么样的?
小机器人的自我探索被黑洞吸走,请登陆快乐星球,寻找一只角落中的熬夜青蛙,它手里抓着几行实践细节报告。
紊乱中,他却忽然听见房间外的脚步声。
脚步声太熟悉,刻入脑海的轻重缓急。
星临倏地睁开眼,从白衣褶皱中露出半张脸,去望房门方向。
那人一步一步在靠近,如同踩踏着他此刻高度激活的神经末梢。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云灼回来时看见卧房门是虚掩的,一条狭窄逼仄的缝隙里,床榻上单薄的人形片段。
他知道,人在房里,却忘记将房门关好,是人之常情的粗心大意。可星临绝对不会这样做。
他心觉怪异,推开房门的动作也带着试探的轻缓,踏进去的时候看见星临倚在床头,蜷着双腿,像是刚刚被他进门的声音吵醒,漫不经心地半张眼看他一眼,又困倦地阖上,口吻带着点疑惑:“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庄主接任这么快的吗?”
“我忘记带贺礼。”云灼从桌上拿起一本文书。
星临像是倦恹极了,始终不肯再睁开眼,“真是少见,你也会忘记带什么东西。”
“你会忘记关门,也很少见。”云灼看着星临。
又来了,那种冷静到近乎审视的目光。
星临闭着眼都如芒在背,他刚刚探头看清来人与整理衣物的时间太仓促,没来得及将一切恢复妥当,房门虚掩只是微小差错,最关键的是他还精神的数据程序,让他不得不蜷缩双腿来遮掩。
星临动作轻微地,想要将手指在衣摆上蹭干,高频的反复,带着点焦虑意味。如同扼喉濒死之人装作一切安好,如履薄冰般的若无其事。
“他们还在等我。”云灼装好文书。
星临:“路上小心。”
云灼看一眼星临陷入被褥的手,苍白手背上一小圈淡红齿痕,指节处泛着粉,藏匿着的活色生香。
“好。”云灼收回目光,说道。
他转身离开时,是仿若毫无所觉的干脆利落,也记得将门掩好。
星临到门边,在门缝中看那白色背影消失在远处拐角时,才舒出一口气,关好房门走离几步。
却不愿再回到床榻,那件白衣已经一塌糊涂,刚刚被他飞快地卷成一团丢入榻下。
他站在床榻边一阵失神,举起右手迎着光线端详。想着自己从前一向轻视人类的感性,云灼一件白衣,就能将他的不屑摧毁成满地废墟。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情爱钢索上一场自视甚高的欺诈,想要用爱与快乐困索云灼,交锋之后茫然四顾,发现自己已经作茧自缚进入牢笼。
五指张开时逆光,指间同样不堪入目,黏连又断的一丝亮光稍纵即逝,像是对他发出的一声短促嘲笑。
他思索得那样认真,想要一切的失控与偶然都贴合逻辑,想要一切不知所起的沉溺都有迹可循。
以至于一只手覆上他的手掌时,他才猛然惊醒。
白皙修长的手指,缓慢侵入他的指间,和他来了个黏腻的十指相扣。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迟钝得都不像你了。”
星临听见云灼的声音,背后咫尺,他在这一刻忘记了呼吸。
“也忘记与你说,贺礼带不带都无关紧要,风雪太大,仪式其实已经推迟到明日了。”
有人从背后扣住他的肩胛骨,垂首在他的耳侧。
“要我帮你吗?”
卑鄙人类,故技重施。
星临扭过头对云灼怒目而视。
他仰头的样子真像只炸毛的猫,愤怒是虚张声势,为的是遮掩脊骨瞬间炸起的一连串惊惧。
他们之间距离好近,云灼能看见星临睁大的眼睛里,深处是幽蓝色虚空在烧。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酗饮
屋外风雪扑朔,碎片般的阴影在两人相扣的手上流动。
星临的悸动与渴望具象成了指间的水光,被捉了个现行,他僵硬着躯体,盯着去而复返的不速之客。
星临:“你骗我。”
他仍自镇定,做贼心虚半点没有,如果在尾音落下之后能忍住那一下吞咽会更好。
云灼目光滑过星临微红的鼻尖,这人的模样像是刚刚受尽了委屈。
“我换下的那件衣袍呢?”云灼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