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老爷您放心。”小厮双手递出提灯。
眼见人下了石阶,星临跃下房梁,落在中年男子身前。
面前突然凭空冒出一人,中年男子骇得一哆嗦,手中提灯灯焰倏地剧烈了一下,待到看清面前人模样时,他才叹出一口气。
“这么晚了,唐老板这是急着去哪?”星临抬头望望天。
中年男子一时间也捉摸不透这陌生人的来意,“……公子是?”
“我是谁不重要,”星临道,“不如您先看看这个。”
他展开的掌心躺着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像是从街边随手捡起的垃圾。
“……”中年男子一瞬间感觉遭到戏弄,他看了眼星临,却发现这人认真神色不似作伪,这才犹犹豫豫地接过垃圾纸团。
一张硬纸悬赏被星临揉搓着玩了一路,蛛网一般乱糟糟的褶皱,皲裂了原本平整的纸张,不过唐府大门前的灯笼明亮,中年男子顺着痕迹展开纸团的过程也还算顺利。
中年男子看清字迹所书内容时,轻轻抿了一下嘴。
星临将这人细微的表情反应尽收眼底,“万聚坊账本失窃,请高人相助,找回失窃账本,必有重谢。”他将纸上字迹道出,“我是不是记得一字不差?唐老板?”
中年人脸上戾气一闪而过,他将视线从纸张上移开,盯紧面前这不速之客。
星临不躲不闪,迎着目光挑挑眉。
这位中年男子姓唐名元白,是寻沧旧都有名的富商,生意以现下极为红火的偃人零件为主,其竞争对手万聚坊也强劲,两家在寻沧旧都中于偃人零件生意上分庭抗礼,由此催生了这账本失窃的悬赏。
星临也没料到云灼给他的悬赏委托竟简单到这种地步。对于一个具备各种信息收集功能的仿生人来说,这状悬赏着实过于简单。
一盏茶功夫之前。
星临坐在万聚坊的账房中,看着那一格放置总账本的隐秘暗格——普普通通、天衣无缝的失窃发生地,但他视线所及之处,满眼都是行窃者留下的灰尘痕迹和一地显而易见的DNA。行窃者的锁定,也变得轻而易举,他对着账房的打扫仆从施展了一套高效的脱臼在接骨,之后便得以顺理成章地坐在唐府梁上准备上门讨账。
“这于我何干?”唐元白唐老板将展开的悬赏令又揉皱回纸团模样,一把扔向星临,“不能因为我们是竞争对手,就这样凭空地上赶着来怀疑我吧?”
“您说得对。”星临抬手接住砸向他面部的纸团,在手中抛起,又落回掌心,修长手指包裹住纸团的时候,他立刻轻微一顿,他感受到了纸团表层附着的些许湿意。
手汗这么重,不是做贼心虚就是常年体虚。由于取样分析器的所在位置,他的指尖皮肤敏感异常,这种程度的体液沾染就已经让他心生厌烦。
他再将纸团抛起,这次却没有接住,任由它落在地上,随即在上面踩了一脚,“您说得对。一定是万聚坊仆从,趁机栽赃唐老板您,栽赃一次就从天而降五十两白银。”
唐元白一听这话,心中便已经明了,看样子那打扫仆从是已经将私下买通、偷盗账本的事和盘托出,万聚坊果然一群废物,他越想越气闷,面上却只是嗤了一声,“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抬手招呼后方守门家仆上前,“来人!送这位公子离开!”
两名家仆闻声而动,看上去就孔武有力、身形魁梧,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星临的臂膀往街口处拖。
星临也不反抗,像个破布沙袋似的任由两人拖拽,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靴底与地面摩擦,不时卡绊进青石板之间衔接的缝隙,鞋尖过电似的不断颤抖。
直至人来人往的喧嚣长街。
两人将他扔在地上,还觉得不算结束,凶神恶煞地竖起两道粗眉,“以后都滚远点儿!你也不问问!唐老板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言毕,还咬着牙挥挥拳头。
星临看在眼里觉得好玩,呲牙以示威胁是动物界常有的现象,人类这种善于伪装的高等智慧生物,露牙反而是表示友好,但眼前这家仆倒是坦诚得很有意思。
“小小年纪,心里没数。”另一人也不忘帮腔。
不少路过的人望向此处,兴致勃勃地探头看,过节还有热闹看,着实不亏。
只可惜另一方不还嘴,两魁梧家仆的叫嚣没了回应,也就失了趣味,又随便恐吓了两句就兴致缺缺地转头回府了。
待两人走远,星临才从地上站起来,拍拍沾灰的衣摆,见周遭人群未散,没事人似的道:“还有什么事吗各位?”
不等围观的人有什么回应,他挤出人群,向着刚刚两位家仆离开的方向走去。
他原路返回到唐府,临到大门,又一转身拐进了条小巷,不多时,便绕到了唐府的后墙,纵身跃上墙头,院内景象映入眼底——
这宅邸庭院极为华美,月波水榭,层叠假山,荷花池中的花惬意盛开,端的是大户人家的富贵气派,可繁复华贵的构造也为潜入提供了更多的藏匿之处,偏偏这院中的守卫,也比日沉阁那满院子的木头疙瘩好对付得多。
星临翻身下墙,像爪子长了软乎肉垫的猫,落地行走都像是消了音,七拐八拐,转到了守卫来回巡逻最频繁的屋子——书房。
偷来的东西偷回去,正义的以牙还牙。
他如入无人之境,雁过不留痕地掠走在书房严加看守的万聚坊账本。
直至翻出唐府,他才摊开那本账本借着月光扫了几眼,随即合上,卷巴卷巴握在手中,悠哉悠哉地走出巷口。
江岸茶楼内。
“啪!”
说书人抚尺一拍,“要说这寻沧王族死得蹊跷,宫闱内惨叫连天……”
只开了个头,底下有人不满出声,“这事儿都说了多少遍了啊,听烦了都!今儿过节不能来点儿新花样吗?”
“就是就是!已经腻了,换一个,换一个。”其余茶客纷纷赞同。
说书人清清嗓,忙端起一旁茶盏遮掩似的啜两口,复又再拍响抚尺,“这前段时间,寻沧旧都来了位美人,当日在画舫上一舞倾城……”
茶楼的二层雅间内,桌上茶水新泡,座位上却空无一人。
黑衣人支着一条腿坐在窗框上,一盘精致茶点色泽浅黄,放在支起的膝盖上,盘子下面圆圆一环险险维持着瓷盘不掉,这时要是旁人看上一眼,定要为那将掉未掉的盘子心惊。
但星临只觉得连吃三块绿豆糕有点噎。
他拍拍胸口咽下去,视线却一直向渺远处望去。
这茶楼临岸而建,粼粼水流如同就在脚下,远处星火银河中,装饰华丽的画舫浮于其上,轻纱薄缦被江风轻拂而起,风捎着一股甜腻脂粉香攀过茶楼窗框。
“嘿!”
地上有人唤了一声。
星临闻声低头看去,只见一位面容清秀的少年在茶楼外仰着脸看他。
他搁下盘子,于二楼的窗框处纵身一跃,期间在一层屋瓦处借力缓冲,眨眼间就稳稳落在那人面前。
“怎么了?”星临问道。
扶木是恰巧路过此处,“我听说了,少主不是只给了你一晚上的时间吗?你怎么还有功夫在这赏景吃茶?”
“我完成了,那账本我已经物归原主了,就放在万聚坊原本放置账本的暗格里。”星临说道。
机器人上门讨账被丢到街上也很累的,需要找个茶楼休息治愈一下。
扶木的双色异瞳在夜色中依然惹眼,一蓝一黑的不同色泽里,是相同的怀疑,“你怎么做到的?据我所知,唐老板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
星临一听,心想看来云灼早就知道这状悬赏最后是指向谁,“拿回账本,也不一定非得和他说话吧。”
扶木越发疑惑,“那你到底是怎么那么快做到的?”
突然,一声陡利的尖叫划破夜幕。
星临和扶木寻声望去,只见一位布衣妇人跌跌撞撞地挤出江边祈愿的人群,双腿发软脱力地摔倒在地,人们不知所以地看向尖叫声发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