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这些感觉围绕着他,挤压着他,终于在某一个急迫到了顶点的时刻,把他从那片真空的黑暗中挤压了出来——
——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泛着古朴光泽的棕红,深浅相间的木质纹理清晰可见,这是他卧房的顶,这是他日沉阁的房间。
星临很缓慢地撑起上身,肢体零件太久没运转,他动作卡顿了一下。
“啪嗒!”
比他关节卡顿还要清脆的声响,在房间中响起。
他顺着声音望去,看见天冬,她大张着眼睛看着他,还捧着一碗桂花米粥,馥郁的香气散满卧房,她的凳边一个光荣牺牲的白瓷勺子正破碎地打着转。
“你醒了?”天冬碗都没放稳,就到了床榻前,近看她苍白的一张脸上迅速上了一层激动的红,她拍了拍星临的脸,看见那双干净的眼有反应地眨了眨,她捂住自己的嘴,“你醒了!”
星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天冬便夺门而出,裙摆被她跑得缭乱。紧接着便听见天冬的声音贯彻了门外整个走廊,喜悦拔出了她本不拥有的嗓门。
天冬很快地得到了响应,房间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与之伴随而来的,还有轮子在木地板上飞快滚动的声响,直至他的房门前,一抹红色身影赶了进来,她身前还推着一架木制轮椅,星临错愕的视线落过去,轮椅上白发苍苍的老人咧开嘴,冲他露出一个童稚的欢迎式笑容。
流萤进了房门,又把在走廊里匆忙赶来的脚步生生调整成若无其事的节奏,她开口道:“可算醒了,从落寒城巅回来就一直昏迷到现在,冷冰冰地没有一口气,棺材板都给你定了好几个款式,醒了好,一会下去选选。”
星临还在看着那个老小孩的笑容出神。
婆婆还活着。他惊讶后迅速找回理性。对,婆婆是应该还活着,她是应该躲过死亡的。
本来的时间线里,婆婆死于落寒城巅为他挡下的那一箭,正是因为那一箭穿透了婆婆的血肉心脏,才偏移了他的机械心脏,而这一次寒决明射出的冰矢,毫无阻碍地直取他要害,婆婆没有为他挡下这一箭,她逃过一劫,活了下来。
流萤挖苦他的模样也不减风采,她神态里没有了那种失去至亲的灰败与怨气。
星临没接住的话,天冬没让它落地,“大家都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过热的欣喜让她迟迟松不开紧握的拳。
话音未落,房内忽而暗了几度,是从窗外洒进来的光被挡住了。
好多个黑灰色的人影投在薄薄一层窗纸上,卧房的窗外不知何时已经人头攒动,涌动着,纷纷想要把头探进这房间一般。
星临警觉危险的那根神经倏地拉紧,“日沉阁什么时候这么多人了?”
对于他这个提问,天冬一副理所当然的困惑模样,她道:“一直这么多‘人’啊。”
窗户一下子被粗暴地拍开,窗框里一大片眼睛死盯着他。
“你终于醒啦!”
一道声音从窗外飞进来,飞到星临的耳侧,让他呼吸停滞了在这一刻。
这声音他不敢认。
窗框里一颗颗惟妙惟肖的木傀儡脑袋里,突然钻出一颗人脑袋,扶木的异色双瞳亮着同样的喜悦,笑得一口小白牙齐齐整整。
第138章 相扣
这张有着异色眼睛的娃娃脸,那个讳莫如深的名字,快要扁平成一个烙刻上机械心脏的符号,一个代表缺憾的符号。此刻这个符号却充盈成一整个完好无损的身影,生动地冲他笑。
星临看着看着,视野忽然变得模糊。
他透过窗户,看见满院木头傀儡,看见颜色混杂的洗砚池,看见闻折竹弓着背穿过木傀儡群。他眼中的整个世界都蒙着一层水光。
星临看起来很异样,屋内所有人都察觉了。
没人说话,扶木借着木傀儡掩出来的阴影,朝着房内的天冬挤眉弄眼,用过分发达的面部肌肉问她,星临这是怎么了。
天冬很轻地摇摇头,做了个口型让扶木先进来。
从他那堆体型魁梧的木头人兄弟里钻出来费了些时间,他直接从窗户跳了进来,落在床榻边。
距离缩近,扶木将星临的异状看得更清楚。
床榻上的人视线自下而上,这视线像是有重量,也像跨过很远的距离才落在自己脸上,这个角度显得那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更大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含着一双将要落泪的眼。
扶木哪见过这个。
星临也不说话,就这么直直注视着他。
扶木抹了抹头发,又抓了抓脑壳,话都干在喉咙里,半天才憋出一句:“醒了好,醒了好,哈哈。”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求助地去看天冬和流萤,得到的只有两道威胁的眼神。
扶木一脸救命地转回头,对上星临的眼睛,心又被揪住一般。他在床边坐下,紧张地抬手,搂上星临的肩拍了拍,开口做足了哄人的架势:“哎呀,哭什么呀?”他拍完了肩又大着胆子去摸头,“怎么了嘛?你看看我们不都在等你醒过——”
“我现在很脆弱,你别说话。”星临语气不善。
扶木立刻直起腰板举起双手,又做了个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顺便递给天冬流萤一个鄙视的眼神。
星临像是用视线把扶木的脸描了好几遍,再开口时的音调和扶木安慰他时一样温和——
——“你怎么还活着?”
“……什么?”扶木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么恨我吗?!”他被揪起的心一下子被气得鼓胀两倍,“你知道是谁成天给你洗床褥洗衣服吗?要不是我,你现在闻起来和街上大黄狗一个味!我整天在搓衣板上累得吭哧吭哧的,不感激我也就算了,你还这样?”
星临放下捂住一边耳朵的手,乖乖改了一下措辞,“你为什么还活着?”
扶木僵笑,“谢谢你,听起来并没有好一点。”
星临可以猜测出婆婆存活的原因,但扶木的幸存让他无法理解。扶木被误杀的事件早在鹿渊书院,现在他却这样生龙活虎地站他面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事件发展轨迹必然存在巨大变动。
两人的一席对话冲淡了天冬的喜悦,她神色隐隐担忧,“你这是怎么了?是否感觉何处不适?”
星临如实道:“我不知道当时在鹿渊书院,究竟发生过什么。”
扶木收起玩笑的心思,和天冬对视一眼,看见彼此同样凝重的面色。
星临的昏迷,其实可怕至极。他没有呼吸,身体冰冷,与一具尸体相差无几。从落寒城巅赶回来的第一天,整个日沉阁愁云惨淡,所有人对星临异于常人的身体构造束手无策。几天之后,大家发现他不会腐烂,反而在痊愈。那些被箭伤扒出的银白骨骼、骨骼深处闪烁的幽蓝光芒,被生出的新皮肤缓慢覆盖,等到终于恢复他原本的模样,却始终没能醒来。他好像只是从一具残缺的尸体,变成一具完整的尸体。日复一日的等待,日复一日的期待落空直至麻木,星临终于苏醒。然而大家此刻却感觉,他的记忆却不像他的躯体那样完整。
扶木紧张兮兮,“那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星临没看他,反而先去看另一边,他盯着她的脸,看得深刻,“天冬。”
简单的两个字咬得生涩,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一般,而这一声听进天冬耳朵里,却把她忧心忡忡的眉眼听得舒展。
“流萤姑娘。”
每一个称呼,被他反刍到稀烂,反刍到面目模糊,但此刻是触手可及的清晰。
“婆婆。”
话音未落,有人踏进房门,入眼先是花白胡鬓,往上是一双精神矍铄的眼,这人方才站定,星临便叫了一声:“闻叔。”
闻折竹有些惊讶,愣了一下,随即笑得胡子颤颤,“你小子,终于放尊敬点了。”
最后视线转过一圈,才再次抵达榻边最近的木头人身上,“扶木。”
他抬手拍在自己的胸口,“星毓皙临。”这一声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摸袖间流星镖,又去摸脖颈的桔梗琥珀,最后确定那枚浑圆的机械核心也被妥善收在他怀里,他抬眼,在所有人的注视里咬字变得坚定,“星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