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然而肉眼所及的画面中,云灼只是侧目看了他一眼,既不欣喜也不沮丧,“沾染烈虹疫病的人有三种下场,若是躯体腐烂来势汹汹,则必死无疑,这是其一;捱过烈虹初期,病状会逐渐转好,这类人最终会拥有一些怪异力量,这是其二。最后一类,是在腐烂之始,病势缓慢,此时若是截断腐烂肢体,便有三成可能保命。”
“三成?”星临皱眉。
云灼道:“什么都不做的话就必然会死,如果是你的话,你不赌一把吗?”
星临道:“赌,当然赌。可要是赌赢了,也只能这样吗?”
云灼道:“是。最后一类人就算侥幸存活,也尽数神智有损,无一例外。”
联系此前天冬所说,星临猜测这很有可能是辐射对大脑神经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导致这类人就算活下来了,余生也只能落得精神与身体双残。
他向床榻处看了一眼,那老人急于唤醒流萤,手扒拉着她的衣袖,笨拙的姿态仿若三岁孩童。
他嘴上附和着云灼,实际上,他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断肢求生的强烈欲望,四肢残缺,精神受损,余生都无法自控,在他看来这不叫活着,只能算是没死。
可是既然他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顺利加入日沉阁这个人类组织,就得使用他们的语言,说话得像个人样,不能明目张胆地说出“截肢不如截头,早日解脱。”这种真心话。
一阵拍手声伴着笑声从床榻方向传来,是那老者发出来的。
“你醒了。”天冬开口温温柔柔,像是担心惊吓到什么一般。
星临望过去,只见那红衣人还处在迷蒙状态,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星临奇道:“这么快?”
要知道云灼在杏雨村点了他眉心一下,可是让他直接死机了大半天,怎么临到别人身上,才不过半夜的功夫就能转醒?他盯着云灼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归咎于云灼对他格外优待。
云灼对上星临的目光,对他突如其来的怨念不明所以,索性直接无视他的视线,转回头看向床榻,却又对上另外一道敌意视线。
这回流萤确确实实是醒了个彻底。
“流萤姑娘!”天冬见状不妙,立刻用自己的脸截断两人的视线对接,“唐府那边现在还没有发现唐元白出事,云公子和这位小兄弟也不是来捉你的,只是为了查明事情原委,对你并无恶意。”
流萤一手覆上婆婆的手安抚着她,看着天冬的神色里几分警惕,“你现在是日沉阁的人?”
天冬道:“我也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却呆在日沉阁……”流萤想到什么似的,“你后来也患了烈虹?”
“是,”天冬笑着看她,“很高兴你也还好好地活着。”
流萤笑笑,没有回话,将婆婆的手抓得紧了些。
星临看着那老人玩着流萤裙上的流苏,那鲜红的珠穗在皱皱巴巴的指尖皮肤滑过,不声不响,面上的夸张情绪尽数褪去,呆在清醒的流萤身边时,这老婆婆平静得像是个正常的慈祥长辈。
流萤缓缓道:“我本没想杀他的。”
星临在天冬身后搭腔,“没关系,姑娘承认就行。昨晚我去唐府讨账来着,”他歪头示意他桌子另一侧的云灼,“他们以为人是我杀的。现在洗脱了嫌疑对我来说就足够——”
“你听几句也无妨。”云灼出声打断他。
“说得好,”星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让我猜猜,你胳膊上的伤,是和他争执时造成的?”
绷带在流萤袖口处露了一段白,她将宽大袖口向下拉了拉,“今夜唐老板说话实在是不中听,既然夜半三更地来找我,送他登极乐,是我分内事。”
星临道:“不中听?他威胁你了?说是要一把火烧死这位老婆婆吗?”
流萤面色一寒。
星临举起双手,“对不住。”
云灼将话头接过,“流萤姑娘回到寻沧旧都不久,短短几日名扬都城,听闻唐老板近日频繁出入忘尘楼,是倾慕姑娘吗?”
流萤道:“云阁主的消息灵通,也是名扬都城,又何必明知故问。”
云灼道:“那便直说,他为何威胁你?你何时杀死他的?有人目击吗?”
云灼问得平静,但问题紧锣密鼓,流萤方才面对天冬时的平心静气又被渐渐消退,错以为他敌意甚重。
天冬感到心累,在救命之恩和归属之地来回转圜,她小声道:“也不必问得这般详细吧……”
云灼道:“不问清楚,怎么包庇。”
“什么?”星临疑问出声。
云灼的一句话说得理所当然,泼了星临一头雾水。
流萤面上也有一闪而过的疑惑,她的目光转到天冬面上,想寻求解答,只见天冬一阵猛点头。
流萤一愣,沉默许久,终是轻叹出一口气。
按说被富商迎娶回门,是烟花女子的最佳归属,但流萤不同,她的心之归属不在于深宅院邸。因而流萤屡次拒绝唐元白。他多次纠缠未果,大概也是知晓这女子心有所系,派出家仆全天跟踪寻查,终是发现了她藏在王宫附近的秘密。这下可好,把柄在手,把强装出来的温情模样也冲淡了不少。所以,夜晚画舫,出口言辞激烈,出手伤人,流萤本就不堪其扰,在唐元白洋洋自得将把柄说出口时,流萤的一时冲动便要了富商的命——
——尸体抛入江水,顺流至江岸,星临成了首先被怀疑的人;头颅扔至王宫坟坑,坑底的白骨上印着血,又将线索指回了画舫。
“婆婆这种情况……在这寻沧旧都,偃人会被怎样对待,各位都心知肚明,我只得将她藏到这种没有人敢踏足的地方,待几日后找到合适的地方再将她接过去。”流萤道,“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星临不解。
流萤看向他,“什么为什么?”
对视之间,星临眸底的疑惑很冰冷,“为什么会被一个偃人掣肘到这种程度?如果没有她,姑娘也不会被逼到这步田地不是吗?”
这话传到在场几人的耳朵中,效果卓然。
天冬讶然回头看向他,云灼看他的眼神像看个废话篓子,只有那偃人婆婆还十分淡然,为满脸难以置信的流萤用手指梳理发丝。
星临抬手接住一个向他袭来的石枕。
流萤收回手,面色不善,“如果是你的父母被疫病残害至此,你就理所当然地,将他们弃之不顾吗?”
星临抓着无关紧要的细节不放,“可你叫她‘婆婆’,她并不是你的母亲。”
流萤从未见过生母,十三岁被生父卖进青楼,活到现在,受到的唯一照拂就是在凝香苑的后厨。婆婆会偷偷为她开小灶,有时就是夜半的一碗羹汤,支撑着她苟延残喘至今。
五年前,烈虹还未震惊世人之时,流萤是寻沧都城中第一批染上怪病的人,老鸨二话不说将她驱逐,婆婆追出来,将她从那条满是尘土的石板路上扶起,不分昼夜,不辞辛劳,照顾染病的她。
“她就等同于我的母亲。”流萤看向星临的神色很冷。
流萤握着偃人婆婆的手已然指尖发白,没有人叫痛。
星临视线落在流萤隐约泛红的眼眶,“你怎么知道,她愿意这样活着呢?究竟是她想要活着,还是你紧抓她不放,不想失去她?”
天冬忙道:“星临!”
“那这位小公子觉得怎样做合适?”流萤出口的声音变了个调,变得讥诮起来,“让我送她早日解脱?”
星临并非蓄意激怒流萤,他只是单纯地在问询。
他想要探索清楚那些模糊不清的东西。或许是含糊的情感,或许是似是而非的渴求与欲望。他清楚此刻应该闭嘴,但好奇心压过了伪装性,直接导致面前的人类错觉他在不屑。
“我没有那个意思,”星临直视着流萤,“抱歉。”
“流萤姑娘,”云灼将折扇置回腰间,步至榻边,将那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床边的老婆婆扶起,“先前多有得罪,日沉阁别的不多,空房充足,你若是愿意,就暂且住下,避一阵子风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