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布满尘埃的灰冷台阶,云灼与星临一步步踩下去。
云灼自今早醒来时,心情便极为糟烂。
昨晚被星临搅乱的心绪尚未平复,鹿渊镇的真实面目便急急地在他面前铺开,意料之中的丑恶,他要克制着才能不杀死屠夫队伍中的一员,以暴制暴的恶念还一息尚存,下一刻便掉入这深深地底——形势显然要比他们想象的糟糕太多,他还在克制自己不夺取他人性命,殊不知,原来自己的性命随时随地都可能被黄雀啄食。
事态隐隐有一丝失控的兆头,云灼为此越发心烦意乱。
高台是个建筑制高点,石阶绕着高台螺旋而下,环绕着通向漂浮着静谧尘埃的低处,俯瞰着拾级而下,像是在一步步走进虚无。
石阶最下方究竟是什么模样尚且模糊不清,更遑论找到出口。
星临一步一步稳妥地向下走,扶木在他背上无意识地哼哼唧唧。
“公子,那扶木和闻先生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他方才一路都不太对劲。”
云灼听见星临的声音,在他身侧不徐不疾。
“闻叔救了他,”云灼平静道,“而后带着他逃到寻沧旧都,闻叔与老阁主有些交情,便在日沉阁住下了。”
“逃?”
星临显然具备抓取关键字眼的能力。
云灼微微侧目,看向星临背上犹在昏迷中的断脚木头人。
那电网造成的痛意大抵是消释不少,扶木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下巴侧抵在星临肩头,清秀面孔上的神色祥和得像是在安睡。
“有人追杀他。”云灼收回视线,“闻叔在距鹿渊不远的山谷里发现他,那时他已经濒死。”
闻折竹发现扶木的山谷,也毗邻栖鸿与残沙的交界处,不过鹿渊在残沙这头,扶木的血染红了栖鸿的那头。
扶木那时的血还鲜红,还不是个偃人。
闻折竹发现他时,他离成为尸体已经不远了——满脸血污、四肢全断地躺在草丛中,残缺的半具躯体,只剩胸膛还在微弱起伏。闻折竹细细察看后,发现扶木的四肢断面整齐得令人发指,明显是被刻意斩断,而后弃置在山谷中令他等死。闻折竹救起他没走出几里路,果不其然发现有人跟踪——他们不仅要扶木等死,还要确保扶木的等死时间里不发生任何变故,要保证他的死亡。
闻折竹恰好充当了变故,他救起尚有气息的扶木,一路且战且逃,直至抵达因寻沧国覆灭而沦为无主之地的寻沧旧都,如影随形的追击者才堪堪放弃,这才寻到机会好好治疗那断手断脚的可怜少年。
血肉四肢尽断,就用木色义肢续接。
眼眶凹陷无物,闻折竹将他佩剑上唯一的琉璃抠挖下来,顶级偃师以那湛蓝石头为中心,辅料的采买费去心血,现在看来,很有可能也要部分得益于鹿渊书院的工艺进展,这才赋予扶木一只栩栩如生的眼睛。
“闻叔使扶木几乎如同常人,”云灼道,“唯一遗憾的,是他的听觉始终找不到方法恢复如常。”
星临盯着扶木垂在他面前的手,“他听觉有损?”
云灼道:“如果是轻声谈话,他一般听不清楚。”
“怪不得。”星临一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抬起头,“所以闻先生是扶木的救命恩人?”
云灼:“起初如此,后来不仅如此。”
扶木在日沉阁醒来之后,与闻折竹近乎朝夕相处,他在冶炼术与偃术上的天赋造诣日益显现,两人志趣追求相同,闻折竹待扶木越发亲近,近乎视为己出,扶木也对闻折竹十分感激,两人如父如子,对偃术与冶炼术的共同狂热又使他们之间的相处亦师亦友。
“那他究竟为什么会丢入谷中,落成那副惨状?”星临手略一用力,将扶木向上托了托。
云灼踏下一阶,踩死无数尘埃,“他从不肯提。”
再踏下一阶,云灼的脚步霎时顿住。
他鞋底触感异常怪异,像是踩在一块滑腻冰冷的生肉之上。
下一瞬,一阵尖锐的刺痛自他腕间传来。
他低头一看,只见一道细长黑影自他的小臂上游离开,极为快速地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云灼心中一凛,抬手拦住身侧星临前进的步子,抬手一挽衣袖,只见方才传来刺痛的腕际皮肤上,赫然两个鲜红孔洞。
星临及时止住脚步,见他面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云灼道:“先过去再说。”
前方没有足够的光线,一切都如同被浸在一片灰白色的雾中,云灼抬手,一道亮眼的电光在指尖凝结,手腕一振,将其抛出,透亮的光拖着曲折尾巴钻入前方,映亮了满地蜿蜒的条状物。
他们只剩五六级石阶,却没有任何空隙供他们落脚。
“这是……蛇?”星临目之所及,数不清的蛇形堆叠,互相交缠成堆,像是在那层薄雾般的光中静待来客。
“不是真蛇。偃术。”云灼道。
细看之下,才能看出那蛇堆中任意一条的鳞片都黯淡无光,甚至粗糙到有着倒刺,蛇头处两点眼睛只是用丹青草草绘上,像是两滴不一样大的、溅落在对称位置上的墨迹。
那蛇的模样,单看该是有些滑稽的。
但架不住成千上万的蛇交缠着,竖起粗制滥造的蛇头朝向云灼与星临,无数双草率点就的眼,虎视眈眈着两位闯入者。
第46章 毒素
对峙中有一股窒息感在弥漫。
云灼鞋底的触感持续生冷黏腻,一条腕口粗的偃蛇被他踩了个正着,粗糙的蛇头立起,与星临对视着。
不能轻举妄动。
一只脚踏入陷阱的人只能维持僵立,一旦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必然遭受蛇群竭力猛扑。
云灼原地不动,星临不断后退,直到足够远,他将扶木安妥地放到较高处石阶上。他再次起身时,袖中流星镖已然落于指间。
黑影在空中一闪而过,速度快到只剩残影。
“咔——”
星际科技仍能洞悉这偃术产物的弱点,云灼踩着的那条偃蛇三寸之处应声开裂,炸开一朵血花,飞溅在白色衣角,一串鲜红格外显眼。
红色?星临心中疑惑,抬手接住回旋的暗器。
那偃蛇已经几乎断成两截,仅仅中间一条细窄的木制骨架使它勉强完整,蛇头软软地垂丧下去。
“啪”。
最后的支撑折断,小半截蛇身向地面落去。
趁折断至落地这短短一瞬,云灼如同早有准备,指尖电光毫不吝啬地直击前方蛇群,只可惜数量众多,也无法像烈火点燃干木一般蔓延,直至焦黑色一点一滴在蛇群中染出一条曲折小道时,星临已经在云灼身后坐了好一会儿,他停下手时,看见星临托着腮,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
“偃术制造出的物件不都是靠蓝茄花汁维系吗?” 星临看了看云灼的衣角,又扫一眼前方,“这偃蛇的血液为什么是红色的?”
满地新折的焦黑中,掺杂着点点鲜红,在有限的光线里显得颜色深重。
云灼道:“是毒。”
这是十分常见的偃术防御手段。偃师将木头制成偃蛇,在蛇体内部注入毒素,獠牙锋利不可或缺,注入毒素时与真蛇无异,都以取人性命为最终结局。
云灼霜白衣袖垂在身侧,两点不起眼的鲜红点缀其上,近在咫尺,星临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两点鲜红。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云灼说着,便向着高处阶梯走去,意欲去带回那昏迷不醒的扶木。
突然,他感到手臂一阵凉意。
他低头,疑惑地看着星临。
星临抓着云灼的手腕,“为什么不说?”
霜白衣袖被一双冰冷的手向上卷起,露出一半小臂——虽然那不是真正的毒蛇,獠牙注入的毒素却毫不含糊,紫色斑点如霉菌一般,在伤口处隐隐蛰伏。
“既然知道是毒素,被咬了为什么不处理?这也无所谓吗?”
星临抬眼看云灼,百分百清澈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