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他如何想?
机器人执笔蘸墨,此时脑内一片空白。
心参僧继续道:“若是施主完成了,请出声示意,再将纸张交予我。”
星临点头,他笔尖凝滞,转头偷瞟一眼门口,正好和云灼的视线对上。
“看我做什么?”云灼捉住那道偷偷摸摸的视线,“遵从所想,写与画皆可。”
心参僧所获烈虹极符合其僧人身份。若有人将心之所向置于纸张,交予他手中,他再诚心颂法祈福,便可将纸张化为一件庇护物。世人皆道,从心参僧那里求来的庇护物,可化解人生一次灾祸。心参僧双眼皆盲,对自身的肉身欲求视之不见,对祈福之请却来者不拒。
而那件庇护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因人而异。
人心索取皆不相同,求来的庇护物也千奇百怪,护符玉佩有,树根草叶有,一枚金锭几颗珍珠有,三碗阳春面也有过。
星临看着面前一张白纸,尽情发呆,想着云灼这简直就是在为难机器人。
他一时想不到自己的“欲求”,更别提将其具象成线条了。
他被云灼一路揪上这枫里红山,踏过信徒新铺的小径石路,目之所及无法穷尽盛夏红枫的罕见美景,随即走过一块巨大牌匾,上书“花草神庙”四个字。
他将视线落在这神庙中,看这云灼言语中的盲僧甚是怪异,好奇推着他走进来,不用云灼提点,他便自作自受地一脚踏入难题。
红烛缀满神庙,星临反复蘸墨,在云灼的目光里光明正大地无聊了一会儿。
突然,他神思泉涌似的,落笔于纸张,笔尖游走间,神情分外认真。
心参僧温声道:“一人一生,只能求得一件庇佑物,望施主郑重对待。”
星临笔尖一顿。
云灼闻言,走到星临身侧,只见那雪白纸张上赫然一只王八。
虽只画了一半,但已栩栩如生。
他想起方才上山时,路过一片水塘,星临还在对水塘旁的一堆王八壳子大呼新奇。
一人一生只此一次的神奇庇护,机器人画王八画得不亦乐乎。
星临对上云灼冷冷的目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他感到莫名其妙,在心里大声叹了一口气,败下阵来,问心参僧:“大师,可以重新给我一张纸吗?”
说着,将手里的王八半成品揉成纸团,不怎么甘心地塞进袖中。
“请。”心参僧递来一张雪白崭新的纸。
星临接过,脑子比纸空。
见星临重新执笔,云灼便走开了,后背再次抵上门框,留出空间给星临将真正所想诉之纸上。
但他不知道此刻星临如坐针毡,已经想要离开。
半晌过后,烛火通明中,他又看见星临望了他一眼,才若有所思般再次下笔。
这次下笔明显不如第一次自信快速,星临时不时停下笔,紧张地蘸了好几次墨,时而皱眉思索,时而又偷瞟他几眼。
心参僧这次没有出言阻止,星临一笔一笔细致地描绘完毕。
云灼本秉持着尊重他人心绪秘密的想法,但此刻他却忽地非常想知道星临画了什么,他便假意转身在庙中乱逛,不动声色地离星临背后越来越近。
可星临却警觉异常,在他离看清画还不过十步远时,星临突然搁下笔,双手扯起纸张,整个人带着蒲团转过身,“公子等不及了吗?我已经画完了。”
他笑着,云灼只能看到空白的背面,纸张够厚,灯火通明里,一点正面的墨迹也看不出。
星临煞有其事,“别怪我哦,看了就不灵了。”
心参僧淡淡道:“看了也灵。”
星临一边将纸张交到心参僧手中,一边诚挚建议道:“大师,有时候少说一句话也没关系的。”
心参僧虽只有慈眉没有善目,但笑起来仍如同自带一圈佛光,像是马上就要超度了星临。
“出家人不打诳语,自然也要说上句实话。”心参僧道,他手中的纸张墨迹未干,星临与云灼都已只能望见空白背面,而纸张正面,也只是正对一双已盲的眼。
垂泪的烛与已深的夜,已经没有人能看见,纸上流畅细致的线条勾勒出一只漂亮狭长的眼,睫毛纤毫毕现,虹膜上一圈漆深昏芒也还原,只是眼角那道陈年刻痕本来浅淡,却被淋漓的墨汁反复加重,延长到了纸的边缘。
这是星临心之所向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若让他郑重其事地绘一幅画,他总会这样选择,描绘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类眼睛。
漂亮眼睛会换来什么样的庇护物呢?机器人心底竟开始隐隐期待。
他听从心参僧的话,与心参僧一起双手合十,阖眼,整个世界被眼皮遮成淡粉。
片刻后,忽觉眼前光芒大盛。
他缓缓睁开眼,见纸张已然消失不见,一颗浅红光球漂浮于他与心参僧之间,红色光芒飞速流转,愈来愈亮,直到星临觉得它亮到灼痛的那一刻,它倏地炸开了——
——浅红的光芒碎片星星闪闪地散落。
星临面前却空无一物。
心参僧放下合十的双手。
星临一脸迷茫。
心参僧也诧异,他流转烈虹为世人祈求庇护物已经五年,从未有过求之无物的状况,他不解道:“不该如此,但凡世人,皆有心之所求,但凡爱恨痴嗔俱全,无关乎虔诚与否,神佛必然有所兑现。”
星临茫然地看着最后一枚光芒碎片落地,浅红在地面一闪即逝,“大师,你是不是,不看也不灵啊?”
“……”心参僧笑得很慈祥。
有求必应的心参僧陷入迷惑,挠头半天的星临一无所获,云灼本意是想要消解星临的失落,却也适得其反。
尴尬在弥漫,一直到星临踏出花草神庙的门槛时,也没有缓解半分。
星临心里想着祈福还不如踢王八壳快乐,嘴上说着山顶景色优美,不如四处逛逛,欣赏一番,也不枉白白上山一趟,他溜溜达达地出了门,只留云灼沉默不语,心参僧窘迫不已。
半晌,云灼撩起衣摆跪坐在蒲团之上。
心参僧疑道:“您这是?”
“一人一生一次祈福,”云灼道,“我还从未求过庇护物。劳烦大师。”
心参僧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世人千里迢迢来小庙求庇护,而云阁主在寻沧旧都已五年之久,距小庙如此之近,竟现在才来获取此物。”
云灼道:“我从前不需要庇护。”
这话初听狂妄,心参僧却也听出了云灼的另一层意思,“贫僧原以为这等物件不入云阁主的眼,现在看来,是我狭隘了。”
云灼道:“我并非有看低之意,只是此前人生在世二十一载,心中所念之事单一,达成心愿的希望也渺茫,生与死于我来说意义等同,也不想躲过什么人生灾祸。”
心参僧道:“生死意义等同,云阁主胸怀之中颇有禅意。那为何此时又要祈福了?是改变看法了吗?”
云灼道:“看法不曾改,只是添了一个心愿。”
“既然如此,那便请云阁主执笔。”心参僧递过纸与笔。
接下来的一切,本该按部就班,心参僧做了五年祈福,仪式从未有过一步偏离。
可今夜显然不同寻常。
一人求之无物,已是不合常理,而此时,他面前这位日沉阁主的状况,也是前所未有。
云灼正在挽袖蘸墨,心参僧忽地开口阻止他:“云阁主,你不必下笔了。”
云灼停住,“为何?”
心参僧将白纸抽走,“阁主心中所念深切,贫僧已经感受到了。”
双手合十与阖眼一如既往,一张空白的纸张,却足够变作祈福的浅红光芒,流淌在云灼的眉眼。
光芒大盛后,浅红碎片散尽。
一枚琥珀落入云灼掌心,只有拇指大小。
琥珀是一种半透明的澄黄,里面包裹住了一朵深蓝色的花,树脂凝结了美丽与时间——五瓣花朵尾端收尖,绽开得肆意,宛若从晴朗夜空中摘下的星,以夜幕做汁液为其染上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