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何靖济朗声道:“师尊说,此物究竟是何来历,他不敢一人断定,想请您一同斟酌。”
说完,何靖济便不再开口,只是站在原地,等着明无应的答复。
他身后的昆仑弟子控着阵法,那无数朱红色的丝线像是会呼吸一般,或明或暗,禁锢着中心的鬼面具。
殿中一时寂静,落针可闻。
此事若是从表面看,或许是郑道年发觉鬼面具中有极大的不妥,所以才如此慎重。
但谢苏心知,郑道年此举恐怕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明无应用分身下山,先后在白家和那条青螭盘踞的石洞中遭遇鬼面人,此事或许已经被郑道年探知。
不管他是否对这鬼面具有了些眉目,应该都已经知道明无应也见过这东西,所以才派自家弟子前来。
否则以昆仑千年传承,设若只是发觉门下某个弟子身上带有邪物,纵然有诡异不妥之处,但尚未损及门派,将此物销毁就是,不必千里迢迢将鬼面具带到蓬莱,请明无应下山。
在逐花楼中,明无应万金一诺,为谢苏取回承影剑,此事必已天下皆知。
而他们这一路上的行迹都未着意隐藏,郑道年若是有心,只消稍微查查就全都知道了。
他是聪明人,不必将话说得透了,只将鬼面具带到明无应面前,便已经清楚得很。
谢苏坐在矮桌之后,向明无应看去,视线在他左臂之上稍稍一凝。
明无应仍是那个散漫随意的坐姿,右手在桌上轻轻点着。
那厢杨观适时开口道:“郑掌门亲笔写信,看来此物确实紧要,不知道……”
明无应淡淡开口,却是将杨观的话打断了。
“我既然不喜欢别人管我的闲事,也就懒得管别人的闲事。”隔着细纱屏风,明无应望向何靖济,“回去告诉你师尊,他自己斟酌就是了。”
杨观顿时一怔。
就连那些控阵的昆仑弟子之中,也有几个人面露茫然之色。
他们远渡溟海而来,就是为了请明无应下山。
这禁锢鬼面具的阵法需小心操纵,一路上大家未曾合眼,加倍仔细,只为将此物带到明无应面前。
料想明无应见到鬼面具和掌门的亲笔书信,必会随他们下山,却不料明无应好似全没放在心上,一句话就把他们给打发了。
倒是何靖济神色十分平静,仿佛早知道此事结果,也并未纠缠,向明无应行礼,又道:“是,弟子知道了。”
“呃……”
杨观向何靖济使了个眼色,但这位少年老成的昆仑弟子倒好像是没看到一样,不为所动,转身施术收束阵法。
那万千红色丝线聚合收拢,重新落回明黄符纸之上,化为朱红字印,飞入何靖济袖中。
那只鬼面具也随即被封印在符箓中。
何靖济转而朝向杨观,恭敬道:“杨祭酒。”
杨观心思急转,正在想该如何让明无应答应下山,又见何靖济也是个外柔内刚,软硬不吃的样子,不知道他又准备说些什么,咳嗽了一声:“你说。”
“奉师尊之命,召回身在学宫的昆仑弟子。”
何靖济一行人乘船到学宫时,还是杨观亲自前去接引,又听得他言及封印鬼面具的阵法有些不稳,还帮着理顺了阵中几处滞涩之处。
但何靖济这句话,之前却并未向杨观透过底。
此时他这样一开口,杨观倒是措手不及。
他不知道鬼面具的底细,虽然觉得这东西上魔息十分诡异,但也不觉得就棘手到如此地步,竟至于要召回身在学宫的昆仑弟子,回去拱卫山门。
不论出身哪家仙门,进入学宫,便是学宫弟子,学成之前不得离开学宫。
这是一条铁律,那何靖济要带走昆仑弟子,须得禀告杨观。
只是他说得突然,事先丝毫没有提及,杨观想了一想,说道:“既是如此,让他们与你同回昆仑就是。”
何靖济朗声道:“多谢祭酒。”
杨观笑了笑,又道:“溟海上风浪奇急,想来你们也都累了,今日暂且歇下,要回昆仑,也不在一时。”
何靖济却道:“不敢打扰,待召齐弟子,我们连夜便返回昆仑。”
杨观原想着他们多少要在昆仑留些时日,且容他慢慢地想些办法,不料这个何靖济说话做事如此毫不含糊,既然请不动明无应,连夜就要回昆仑去了。
他待要开口,何靖济又向他走近两步,从袖间拿出另一封信。
“这封信,是师尊命我带给您的。”
杨观展信,片刻之后叫来主事,带着何靖济下去召集身在学宫的昆仑弟子,又低声与他说了句什么。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杨观走向明无应,停在屏风之外两步远的地方。
明无应仿佛早就知道杨观有话要说,看了他一眼。
杨观斟酌道:“可否请您借一步说话?”
明无应微微挑起眉,谢苏却已经从桌后站起,轻声道:“我先出去了。”
他深深地看了明无应一眼,从屏风另一侧走出,侧身向杨观点了一下头,走出殿外。
杨观一心想说动明无应,并没将心思放在他处,看着屏风后转出一个俊美男子,也未留意他的长相。
可是这人走出大殿之后,杨观却忽然觉得,他的身形和声音都好像有些熟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谢苏转出殿外,站在廊下高大的木柱旁边。
暮色渐浓,最后一抹夕阳的光芒洒下来,将学宫宫殿的琉璃顶照得金碧辉煌。
杨观多半是要请明无应再斟酌一下,最好能应郑道年之邀,下山前往昆仑。
而以明无应的性子,若是他真的不想听,杨观是留不住他的。
郑道年的请求,明无应并未答应,谢苏并不算十分惊讶。
但明知道杨观要说些什么,明无应还是留下来听他说了。
谢苏倒是觉得,师尊对这位学宫祭酒,像是比从前少了些不耐烦。
暮色之中,谢苏远眺,看到学宫主事已经带着何靖济等人走到了台阶下,转向学宫弟子们的居所,应该是去召集身在学宫的昆仑弟子了。
谢苏回想起杨观接过何靖济手中信函之后,曾隐蔽地看了明无应一眼,跟主事交代的时候,也刻意压低了声音。
想来那封郑道年给杨观的信上,有些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事情。
谢苏几乎没有犹疑,便以术法隐去自己身形气息,悄然跟了上去。
他既然决定要找出那个鬼面人,又见到何靖济的手中也有一个鬼面具,便想跟上去看看能不能探听到一些其他消息。
此时不再受朱砂骨钉的压制,谢苏这具身体里的灵力,倒好似比自己从前更胜一筹。
他心思微微一动,身法飘逸,便已经无声无息地缀在了昆仑弟子的身后。
无论是学宫的主事,还是何靖济,都并没有发现他。
学宫依山而建,气势恢弘。
然而弟子们居住的地方却十分清幽,亭台水榭,满目草植。
浓重的暮色之中,道路两旁自有明灯悬在空中,以术法维系,悠悠漂浮,照亮脚下的路。
谢苏跟着那些昆仑弟子,在小径上一折,穿过一道月洞门,进入了听雨轩。
学宫弟子们的居所就在后面,主事带路,将何靖济引了进去。
其余昆仑弟子则留在亭中等着。
一方碧色湖水在侧,晚风吹过十分清凉。
谢苏从前常常坐在水边看书,对此处很是熟悉,从小路穿行,避开那些昆仑弟子,径直跟到了何靖济身后。
他本以为对着本门弟子,何靖济兴许能多说些什么出来。
但何靖济寥寥数语,却是连鬼面具都并未提及。
这一届学宫弟子之中,倒有十二三人出身昆仑,听到何靖济说掌门召他们回去,杨观也已经同意,便不假思索跟着何靖济走出来。
何靖济又点了几名弟子跟着自己,让其余的人先回到木兰长船上。
而那位学宫主事只是将何靖济引到了弟子们的居所,又在一旁等候,却是从始至终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