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谢苏有意向郑道年询问这盏聚魂灯在昆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传承的,并未多言。
他在术法一门上本就精到,悟性十分了得,郑道年三言两语稍加点拨,便已经掌握这聚魂灯指引魂魄的术法。
按照郑道年所说,若是聚魂灯还在漻清峰那座石室之中,指示缺失魂魄的时候,那道玉石墙壁之上会出现山川幻景,灯芯明光所照之处,即魂魄失落之所。
只是此刻聚魂灯已经跟他的内景融为一体,谢苏还真的有几分好奇,这盏灯要如何为他指路。
他心念一动,依言运转术法,内景之中忽然浮现山川城郭,几乎成一张地图铺陈开来。
虽然叫做内景天地,却绝少有人真能在内景中拟化出山川万物。
郑道年一时惊异,看向谢苏的眼神又自不同。
谢苏神思宁定,见聚魂灯的灯芯中一缕白光遥遥远摄,山川万里便即分开。
白光消逝之处,是朱红高墙,琉璃金瓦,好一片庄严建筑,乌木匾额之上三个髹金大字。
天清观。
谢苏知道郑道年正小心查看自己神色,但他对着外人,素来都是淡淡的,料定郑道年此刻也看不出来什么。
十数年前,他同明无应在金陵城中,曾于天清观的人打了个照面。
天清观的观主,也是当朝国师童碧山要请明无应去观中,还拿出了一块天门阵的碎片。
今日更是得知鬼面人所用的蛊术和自己缺失的魂魄都与天清观有些关系。
看来这素来与皇家关系紧密,从来不与众仙门过多来往的天清观,倒也不是那么不问江湖事。
谢苏思绪飘远,却是想到许多年前永州城里谢府那一场大火。
谢太医是被人灭口,难道他的死……是因为自己?
他心中所思只是一瞬,面上淡然,又向郑道年问起聚魂灯在昆仑的传承。
听到谢苏问起这个,郑道年开口,却是先将场面话又说过了好几轮,言道此灵物珍贵,既然已经由玉虚君之手送给了他,就没有要回去的道理。
然而谈到此灯来历传承,郑道年略想一想,只说聚魂灯是漻清峰上天地化生,自来有之,此灯的用法也是前人摸索而出,因而命名。
谢苏若想再知道得详细些,他这就遣人去翻阅典籍。
只是昆仑典籍浩如烟海,想要理出些线索,怕也是要花上许久的功夫。
他这话听起来算是合理,没有什么破绽,只是说了跟没说一样。
谢苏也知道郑道年心思缜密,怕自己问得多了引他怀疑,反而不好,当下将话头揭了过去。
反正已经知道那一缕缺失的魂魄是在天清观,正是有的放矢,先将那缕魂魄收回来,查清楚鬼面人的事要紧。
出得院落,倒是有一个昆仑弟子乘着飞舟而来,称清正司的司正方长吉上山,正在紫霄峰上等候。
谢苏知道清正司历来与昆仑关系紧密,方长吉一定是知道了前几日昆仑山中大乱,赶来询问情况,又或者他就是郑道年叫来的。
方长吉在紫霄峰上候着,郑道年自然要去见上一见。
他转向明无应,姿态做得很足,请他一同前去,其实心中却也知道,明无应一向不耐烦这些。
学宫就在蓬莱地界,杨观想要见明无应一次都是千难万难,什么方长吉圆长吉的,明无应更是没有去见他的道理。
但诚意不得不表,郑道年一番做作,自觉差不多了。
可明无应闻言,似笑非笑道:“这倒是正合我意。”
谢苏瞧着郑道年脸上仍是笑着,但那个笑不免僵硬了一瞬。
明无应又道:“怎么,不方便吗?”
说来郑道年这么多年昆仑掌门的位置坐下来,脸皮自也修炼得刀枪不入,一瞬之后便已经恢复如常,笑吟吟地请他们二人一同登上飞舟。
明无应本来也不是真的要去,三两句话把郑道年打发走了。
郑道年正是求之不得,连带着登上飞舟的步伐都敏捷不少,像是生怕明无应又改变主意一般。
谢苏先前一直忍着,这时看着飞舟极快地消失在天际,偏过脸去,微微一笑。
明无应道:“咱们要是真的去了,他们说话非得字斟句酌,挤眉弄眼,他们不累,我看着都累。”
谢苏嗯了一声,眉眼似新月,弯弯似笑。
他们走出院落,却也没有什么非要此刻就去的地方,只在山道上缓行。
谢苏心中有许多事情想问,记挂着那日在镜花水月境中没有说完的话,还有自己昏沉中看到的种种似是而非的景象。
走着走着,一时没想好要如何开口,反倒是步子缓了下来,见明无应走在自己身前。
他与明无应并肩而行的时候,总是习惯略微在他后面一些,这时有意放慢脚步,就落后更多了。
仗着明无应此时看不到自己,谢苏目光坦然地看过去。
他身上那件深蓝色的衣衫束腰极紧,他又身材高大,双腿极修长,走动之间意态潇洒,身影像是工笔细描而出,偏偏又十足写意。
有种隐而不发的力量感,像出鞘的剑,张满的弓,天下最好的兵器在最好的一瞬间。
但他说话行事的时候,却总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
这两种气质分明迥异,在他身上却严丝合缝地铸在一起。
谢苏出神地想着,没有看到明无应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自己险些撞在了他的身上。
他猝不及防退后,明无应已经转身过来,见谢苏半低着头,目光好似落在自己衣上刺绣,故意道:“好看吗?”
他问的是衣服还是人,谢苏都不想回答。
“方才在那个小院之中,师尊为何不同我一起进去?”
谢苏打岔避话的功力拙劣,明无应心情甚好,也没打算拆穿他,玩味道:“当着我的面,郑道年说话的时候要先在心里想个十遍八遍,问不出什么。”
谢苏听他这样说,却是有些赧然,更是觉得明无应洞悉人心,把郑道年和他都看得很明白。
他想问聚魂灯的来历,借由此拼凑一些自己的过往。
郑道年却是个人精,虽然不知道谢苏为何要问,怕也不肯什么都说的。
“那要让师尊失望了,我却也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苏将郑道年对他说的话原样复述一遍,明无应笑了笑,说道:“倒也未必是假话。”
“师尊。”
明无应嗯了一声,知道谢苏有话要说,等他自己开口,并不催促。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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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出口,谢苏忽然有些茫然,他到底是谁呢?
聚魂灯从何而来,他的魂魄为何会缺失一缕,又为什么会在天清观,谢太医又是因何而死……
桩桩件件,繁杂不休,千头万绪揭开一角,后面是什么,他根本无从得知。
他是个没有来历的人,现在忽然出现一条追寻来历的路,就横在他脚下。
谢苏闭了闭眼,想起了自己曾看到过的白玉天阶,一霎那间,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他心里,一出现就挥之不去了。
他听到自己低声道:“我也会是从白玉京来的吗?”
聚魂灯进入内景之时,他看到那长长的无尽玉阶,明无应在他的镜花水月境里也看到了。
谢苏想了想,又把自己这昏迷的三天之中看到的那些幻象一一道出。
自己也觉得像是混乱梦境,说完了又觉得荒唐。
明无应忽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谢苏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听从明无应的吩咐,早已习惯成自然。他伸出右手,觉得平摊掌心太傻了,手指虚虚地握着。
“你习惯右手使剑,换左手来。”
谢苏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伸出左手。
明无应伸手在他腕上一拂,悦耳的玎珰声中,那里凭空多了一串物事。
一串白玉铃铛系在他的手腕上,颗颗纯美无瑕,细腻如羊脂。
谢苏低头望着这串铃铛,眼角微微一动。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话,”明无应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我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