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那时谢苏会梦游,是因为他身上带着聚魂灯的碎片。
碎片离身,他就再也没有犯过梦游的毛病。
如今聚魂灯已被他调伏收用,安置于内景之中,而谢苏今夜忽然如此,却让明无应肯定了一件事。
他那一缕缺失的魂魄必定就在天清观中。
这念头闪过极快,明无应再抬眼时,只见谢苏与他之间不过咫尺之遥。
眉目湛然,冷玉一般。
虽然知道谢苏是在梦游,明早睡醒了什么也记不得,明无应仍是嘴角一勾,有意放低了声音。
“你凑我这么近做什么,还以为你要亲我呢。”
谢苏看着他,眉头蹙得更深些,明无应心中好笑,只道这个人晚上被自己气得狠了,做个梦还是对他这么咬牙切齿的。
可他刚刚低笑出声,眼前的人蓦地倾身过来,在他唇角碰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明无应微微一顿,立刻反手握住谢苏的手腕,不许他退后。
方才的触碰轻得仿佛错觉一样,不像亲吻,倒像是什么精乖的小兽靠过来蹭了他一下。
谢苏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嫌自己手臂受制,挣了一下不见效果,停了下来,垂眸看他。
明无应笑了笑:“你能听见我说话?”
谢苏毫无动作。
“这个就叫亲啊?”明无应低声道,“要不要我教你?”
说的时候不觉得,可这“我教你”三个字,从前他在蓬莱山上说过千百遍,此时此地说出来,却是落在这么一件事上,听在耳中莫名煽情。
明无应的目光在谢苏脸上游弋,还不待有什么动作,身上忽然一沉,是谢苏把自己整个人砸进了他的怀里。
明无应放开谢苏的手腕,转而抬起他的脸。
“砸死我了……”
这人双目阖着,长睫微微颤动,呼吸沉静均匀,撩了他之后,竟然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明无应气得想笑,片刻后却是将谢苏身体放平,低头凝视他片刻,伸手在他眉心处点了点。
而后指尖虚虚掠过谢苏乌浓的眼睫,又如力道遒劲的笔锋向上一勾,最终落在他眼下那颗胭脂色的小痣上。
良久,明无应低低地笑了笑,向后一靠,阖上了眼睛。
谢苏醒过来时,天光大亮。
外面十分安静,屋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谢苏翻身下床,心头总有一种淡淡的异样感觉,却找不到源头在哪里。
桌上茶杯下压着一张纸条,谢苏刚刚挪开茶杯看清纸条上的字迹,便僵立在原地。
明无应的字,当然是他早就看熟了的。
纸条上写的却是这么一句话:昨夜你梦游了。
谢苏回头看向床铺,余光扫过床上凌乱痕迹,这才惊觉自己心头萦绕不去的异样之感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是明无应的床。
他昨夜不仅又梦游了,还穿过整个房间,睡到了明无应的床上。
可谢苏此刻全然回忆不起来昨夜发生过什么,顺着纸条上的字一想,觉得耳根都热起来,将纸条扣在掌心,推门而出。
被外面和煦日光一照,谢苏才想起昨日与小神医的约定。
他不知道明无应去了哪里,却知道他一定不会像从前在蓬莱山上那样不告而别,寻了个天清观的弟子,向他询问去藏书阁的路。
天清观的藏书阁从外面看来不过两层,里面却好似用了些术法,远比外面看上去要大得多。
谢苏进入第一层时,只粗略一估,便看出此地的藏书应当不在学宫之下。
明面上他是随长公主的车驾进入天清观的修士,来到这藏书阁阅览典籍也无人盘问,小神医却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多时,一见他便很不客气地说道:“你来迟了。”
她独自一人占据一张宽阔长桌,手边堆了不少典籍,一边翻阅,一边在空白的长卷上草草抄录。
谢苏走近一看,问道:“你在看关于当年金陵城瘟疫的记载吗?”
“是啊,此疫名为桃花疫,染病者高热不退,身上遍生红疹,一团一团的如桃花一般,七八日便溃烂成疮,疮破之后不出三日,必死无疑。可是凡是进入天清观避难的百姓,都被治好了。”
小神医笔下抄录不停,一手在书中记载逐行点过去,说话时头也不抬。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来天清观正是要寻找当年疫病的治疗之法,收录进我的医书。这部医书写好,我就没有白来世上活一回。”
谢苏问道:“你要我来此处是做什么?”
小神医笔锋一顿,说话之前先四下环顾,见左右无人,示意谢苏凑近些。
谢苏向她走近半步,只听小神医压低声音道:“有这么大的藏书阁不用,岂不是抱着金碗要饭么?”
谢苏听她话中似乎另有他意,并不打断,只等她说完。
“你我要找天下至为阴寒之物,苦思冥想可是想不出来的。这朱砂骨钉大约有些来头,不然也不会在白家传承了那么久,还引得姓柳的一家子混蛋出手相夺,我想仙门记载之中一定能找到些痕迹。”
小神医瞟他一眼,又道:“这藏书阁一共两层,第一层的典籍可随意翻看,第二层却是不许外人进入的。我想这骨钉是件厉害法宝,自然不是随便什么破书里面就能找到的……”
谢苏道:“你是想要我帮你进藏书阁的第二层?”
小神医搁下笔,小声道:“正是!”
谢苏又道:“你想进第二层,恐怕不只是想找这个吧?”
小神医愣了愣,说道:“你怎么知道?”
谢苏笑微微的:“难道这第一层的书,你就已经全部看完了,知道里面并没有关于骨钉的记载?”
小神医也知道自己的话不能令他信服,见谢苏揭破,倒也大大方方答他的话。
“当年瘟疫死人无数,朝廷派下太医主持救治,也不见有什么效果。疫病可不分高低贵贱,是王公还是贫民。连皇宫里都死了许多人,可是凡是进入天清观的百姓都痊愈了,你说是不是很神奇?国师又是如何将他们治好的?可牵扯到太医院,涉及皇家,当时的药方诊录,还有观中事务的一应记录,便都收在第二层,我是看不到的。”
她见谢苏并不答话,急急忙忙道:“我找药方,你找骨钉,我们各取所需啊!”
谢苏知道从典籍中寻找朱砂骨钉的记载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他此来天清观,也想找一找姜红萼口中的那个陆英在观中的痕迹。
小神医说有关观中事务的记载都在第二层,对他而言,倒也确实算是各取所需。
第一层中有不少天清观的弟子读书研习,皆十分专注。
谢苏走在前,小神医走在后,两人手中均是拿着一些陈旧的卷轴古籍,丝毫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到得通向第二层的楼梯外,谢苏扫了一眼那名看守的弟子,继而走到一面高耸的书架之后。
小神医随即跟上去,她医术虽精,修为却是不佳,也不知道谢苏要如何把她带到第二层,只是在身后跟着他。
绕了一圈,谢苏径直从另一边踏上楼梯,小神医心里一惊,目光便扫向那个看守的弟子,耳边忽然响起谢苏的声音。
“别看他,别出声。”
小神医心道,自己走在后面,谢苏如何知道她在看谁?
可谢苏说话,她不敢不听,立刻低下头,随着谢苏走上楼梯,一颗心砰砰跳着,只怕下一刻就被人拦住。
谢苏的步子不疾不徐,那名看守的弟子就好像完全看不到他一样。
小神医屏住呼吸,也从那弟子身边走过,见他连看也不曾往这里看过一眼,心中更是惊奇。
第二层同第一层的格局一致,却不知为何要比第一层昏暗一些,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小神医一面惊叹,一面趴到了书架上去寻自己要找的记载,一回头见到那个看守的弟子不知何时已经上到第二层,正向着他们走过来,急忙扯了扯谢苏的衣袖。
谢苏却道:“无妨。”
那弟子走到近前,颇为恭敬地问道:“真人需要弟子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