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北面则是冬,到处白雪冰封,冰湖终年不化。
此外,山中又有多处秘境,大多入口已尘封许久,也有少数是打开的,姚黄将秘境地点一一向谢苏指明,以免他误入。
所谓秘境,便如实境之上叠加的一个虚境,自成一个小世界,亦有自己的运转法则,非人力可以改变。
有些秘境,连姚黄也没有进去过,这些秘境虽称不上有多危险,但是玄妙至极,谢苏连灵力也没有,最好还是绕着走。
这几日,姚黄明面上是带着谢苏熟悉蓬莱山,实则也在暗暗观察谢苏的品性为人。
就以姚黄看过的那些话本子来说,世间由爱生恨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若是彼此都体面,一拍两散,也就算了。
最怕就是双方成了一对怨偶,无穷无尽的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来,必要搅得恨海情天鸡犬不宁,也必要将旁边原本不相干的人全数搅进来。
姚黄在这蓬莱山上住得很好,决不想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因此,到了缘分散尽的时刻,一个人的品性如何,便十分的要紧。
但数日相处下来,姚黄却觉得谢苏这少年看着是清冷,其实是温润。
以他这样的人生际遇,就算是生出多少怨怼之心愤懑之气,也都是无可厚非的。
可是谢苏全然没有。
仿佛旁人加诸的所有不堪不平,甚至都不能在他心上留下细微刻痕,并不能让他自怜自艾,而是安然处之。
姚黄只觉得在谢苏身边待着,自己的心绪也分外平和自在。
只是越跟谢苏相处,姚黄就越觉得这少年有些地方不对。
许是长久不跟人说话的缘故,到了此时,谢苏开口说话的时候也不多,这倒不算什么。
他对修仙之事一无所知,甚至连天门阵和蓬莱山都没有听说过,那也情有可原。永州本就灵气断绝,百年来从未出过修仙之人,这些东西谢太医自己本就是一知半解,更不会教授给谢苏。
在镜花水月境中,姚黄见过谢苏开方煎药的样子,那些繁杂药理,谢苏都很熟悉。自己给他一一指出蓬莱山中许多秘境所在,只说过一遍,谢苏也记得住,足可见得他记性过人。
但除此之外,世事人情,谢苏竟是一点也不知道。
自他有记忆时,谢太医只教他药理医理,除此之外,就是让谢苏为他试药,旁的话从来不与他多说。
谢太医自己为人孤僻,府中又几乎没有外人,谢苏既然没有真正跟其他人相处过,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可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姚黄思来想去,望向谢苏,问道:“你知道我家主人带你回蓬莱山,是……是要做什么吗?”
谢苏摇了摇头,琉璃色的眸子里淡泊宁静。
姚黄心里打了个忽。
他又问道:“那你知道姻缘是什么吗?”
“就是……”姚黄斟酌道,“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结为两姓之好,自然了,修仙之人中,也多有两个男子或是两个女子结为道侣的……”
以姚黄在尘世二百多年的经历来看,甚至也有那将画中美人视为人生挚爱,决不另娶他人的,或是爱上月下芳花、笼中雀鸟的,可说是奇人。只是情之一字到了深处,好像也都不奇怪了。
可这些话姚黄到底没说出来,只因他看着谢苏的神色,自己心底却是越来越凉。
这少年分明不通世事人情,什么姻缘,什么道侣,他都是不懂的。
可这……这不就是欺负人么?
就算明无应再怎么随心所欲,这种事情终究贵乎自然。且谢苏既然什么都不懂,那就是诓骗了!
姚黄一双眉头拧成了疙瘩。
眼见日将西沉,他将谢苏带到自己负责看护的芍药园中,让他帮自己给芍药浇水,自己气冲冲回房,铺开纸张,挥笔写就墨意淋漓的一幅字,带着匆匆奔向明无应住的镜湖小筑。
暮色之下,无边镜湖倒映天上烂漫红云。
水天一色,寂静飘渺。
湖心小筑的倒影似在水中渐渐溶开,回廊上缃色帛绢半挂半垂,似雾霭烟霞一般。
镜湖水平如镜,从不起风,此时却像是有一道清风送来,吹得帛绢微微摇晃,水中的倒影也微微摇晃着。
明无应自房内推开门,一张信笺似是被人夹在门缝之间,上面显然施了术法,没有落到地上,而是幽幽悬浮着。
那上面倒是酣畅淋漓地写满了字。
“世间有情人顺其自然成就婚姻,彼此年貌相当,心甘情愿才好。最忌威逼,甚至诓骗,那是万万不可……”
明无应只将那信笺上的长篇大论看到一半,脸上便流露出了玩味之色。
他清了清嗓子,淡声道:“姚黄。”
未见得明无应的声音有多高,但这一声却是自湖心小筑传到了岸边。
水边只有芦苇,全然没有姚黄的影子。
只是岸上无穷芳花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大丛牡丹,花朵淡黄,皆有绣球大小。
然而牡丹本该雍容华贵,国色天香,此时这棵牡丹却不禁有些萎靡,似乎很想将自己隐藏在花丛之中。
这牡丹自然就是姚黄了。
他的豪情胆色到了把信笺送上湖心小筑的时候就差不多用完了,此时化成原身藏在花丛里,屏着声息仔细听湖上的动静。
只听明无应的声音在湖面上遥遥回荡。
“你的胆子不小啊。”
姚黄又往下缩了缩,腹诽道:“真难听的话我还没说出来呢,老牛吃嫩草,梨花压海棠,我好意思说,你好意思听么?真是……”
他这心思一转,很快又觉得世上很多他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但明无应却未必不好意思听。
再一想,姚黄觉得自他到蓬莱的时候算起,从未见过明无应对任何人有过留心在意,现如今……
他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只觉得头上一痛。
“哎呦!”
那张信笺被揉成了一个纸团,不偏不倚砸在姚黄头上。
“叫唤什么,我又没用力。”明无应淡淡道。
那丛牡丹倏尔化为人形,姚黄一身淡黄色的衣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额头。
纸团砸过来自然不痛,姚黄是装的。
他一时热血上头惹了明无应,还是乖觉一些为好。
明无应道:“你以后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姚黄听明无应的声气,觉得他并没有动怒,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因此讪笑着把手放下来,又想到明无应话里的意思,愣了一愣,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他问道:“主人不是想要谢苏将来做你的道侣吗?”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要他做我道侣了?”
姚黄问道:“那、那是?”
明无应看他一眼,笑道:“你是不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救他?”
姚黄点点头,又摇摇头,自己也懵了,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明无应道:“我觉得他有意思。”
有意思?姚黄从未听到明无应这样说过谁,只记得数年前一次蓬莱学宫的结业大典上,那些通过考校的弟子依次向明无应行礼,个个修为高深,芝兰玉树,从行动言语到风度姿态都无可挑剔。
这些少年人跃跃欲试,只盼自己能得明无应青眼。
只因明无应身为仙门第一,名下却没有一个弟子。
若能成为他的首徒,天下侧目。
可明无应只不过敷衍了一回,又说蓬莱学宫的夫子们是天下最板正无趣的一群人,把弟子们也教得板正无趣。
姚黄试探问道:“那么主人是想要收谢苏做弟子了?”
这可有些难了,姚黄又道:“可是这几日我跟他在一起,并没发现他身上有灵力,即使原本有一丝,大概也被那个谢太医毁去了。”
在姚黄看来,虽然明无应曾经过天门而不入,将来终有一天还是要飞升的。
到了那时候,身为蓬莱主的徒弟,若是不能自立门户,那他在这世上的处境,恐怕会有些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