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华歆握住木头小鹰,神色极是震惊,又伸手去匣中翻动,抓起了那把锈迹斑斑的短刀,举到眼前仔细查看。
在如此水气湿重之地,短刀早已腐朽不堪,脆得好似徒手便可将刀刃折断。
华歆抹去刀刃上的锈迹,只见刀身靠近刀柄的地方,有两处小小的标记。
正面是弯弯几道溪水,反面是一朵白云。
华歆忽然“啊”地大叫一声,谢苏只当她触碰了什么机关,回首望来,却看到华歆呆呆地站在石台上,双眼中不住流下泪来。
谢苏掠过水面,走上石台,华歆好似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了,一手拿着木头小鹰,一手握着短刀,神色很是悲戚。
“你怎么了?”
华歆本是个明媚动人的少女,养尊处优,很有气派,可是此时不住大哭,那双眼中竟似包不住这许多眼泪,便如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谢苏原本天性中极少被他人情绪触动,此时望着华歆,却从她的眼泪中看到许多复杂的东西。
华歆将双手中的物事举到他身前,抽噎道:“这是,这是我大师兄的遗物。你看这刀上……一面刻着白云,一面刻着溪水,那是我大师兄戴云溪的名字……这只木头小鹰,是他说要雕刻了送给我的。”
她说话时断断续续,忆起往事十分伤怀,显然与口中的大师兄感情极其深厚,见谢苏相询,骤然之间难以自持,便将往事一一道来。
戴云溪便是叶沛之的大弟子,天资聪颖,性情却是烂漫潇洒,好友知己极多。
无极宫地处苦寒之地,灵气也不似其他仙山那般充盈,修炼之时便要付出格外的努力,是以门人之中多性情坚忍之辈。
只戴云溪是个例外,因为性情潇洒,又爱交游天下,常常要惹出一些事端,总是要挨叶沛之的罚。他又很是喜欢各种杂学,常常分心,为叶沛之所不喜。
可戴云溪的天资却又很高,纵使只是将一半心思用在修炼上,也已经是无极宫这一辈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个。
叶沛之对门中弟子一视同仁,一样的严苛,就是对年幼的叶天羽和华歆也从不例外。
孩童贪玩乃是天性,有时二人完不成叶沛之的要求,便要受罚,被关在冰洞之中静思己过。
戴云溪却总有办法调开冰洞外的守卫,将好吃的好玩的东西给他们送进来,或是在他们闯祸之时,自己出面承担。
便是对着叶沛之一张铁面,戴云溪这边受了罚,那边也要对着华歆偷偷地做个鬼脸。
仙门弟子学成之后,多要在外行走,既是磨练自己,也是为了扬名。戴云溪也是如此,但他每次回到无极宫,都会将外面新鲜好玩的事儿讲给华歆,对她依旧很是回护。
在华歆眼中,戴云溪便是这世界上最好玩最有趣最无所不能的一个人。
“有一次,我新得了一条珍珠链子,却不小心将它掉进了冰湖里,那是南海里的珍珠,无极宫在极北,是没有这样的东西的。我看着它滑下去,伸手去抓,却已经迟了。那时我还很是不懂事,为了这条珍珠链子大哭大闹,谁来哄我也没有用。”
“大师兄看见了我,笑话我没出息,丢了一条手链,也值得哭成这样。可是第二天我醒来,那珍珠链子就搁在我的枕头边。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大师兄潜进冰湖,把珍珠捞了上来。”
“那冰湖中的寒气非同小可,大师兄的经脉被寒气浸染,极是煎熬,可他却从没有向我提起。”
“而那条珍珠链子,唉,我戴着它,不过一个月便不再那么喜欢了,随手扔在首饰盒中,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华歆说到这里,泪光闪烁。
“掌门师伯要大师兄来学宫参选,可大师兄其实对修炼得道没有什么兴趣,一心要遍览世间山川美景,做个快活自由的人,但他最终还是来了,只是再也没有回去。”
谢苏的手放在匣上,微微一动。
“他死在了秘境试炼中,”华歆低头望着手中那只木头小鹰,“大师兄的手很巧,从前修炼之余,他会随手雕一些小东西送给我们,我跟天羽小的时候,常常为了大师兄互相吃醋。来学宫之前,他说要雕一只小鹰给我。”
华歆的手指慢慢抚摸着木头小鹰。
“喏,你看,他确实给我雕了,只是还没有雕完……”
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一滴眼泪落下,渗入小鹰的翎羽之中。
谢苏不知道此刻是否该安慰华歆,又觉得华歆仿佛并不需要他说什么。她说这些话,只是因为她自己想说。
换了别人,而不是谢苏在这里,她一样是要说的。
所以,他此时只安静听着,不要出声就好。
过得片刻,华歆抬起头来,脸上泪痕宛然,只是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谢苏将石台上的匣子合起,推至华歆手边。
华歆轻声道谢,却是将那柄短刀和木头小鹰贴身放好,又伸手拿起了匣子。
洞顶漏下来的天光已经所剩无几,想来外面快要入夜,洞中愈加昏暗。
华歆拿出一张引火符,一片昏昧中,忽然发觉背后有一道寒气逼近。
她来不及转身,只听“铮”的一声,一道雪亮剑光向着她袭来。
华歆微微一怔,立刻矮身下去,腿上伤口痛楚钻心,顿时失去力气,掉下了石台。
谢苏出剑如此之快,那锋锐剑气几乎贴着她的面颊而过,跟那道寒气相接。
最后一丝天光也落了下去,洞中陷入一片纯然的黑暗,华歆只能通过声音分辨谢苏此时的方位。
风声骤起,是谢苏的身形太快。接着是几道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像是用指甲刮过铁片。
黑暗中炸开一道金铁断裂的异响,又像是有东西落入水中。
华歆自怀中拿出引火符,指尖释放灵力。
一道火焰燃烧出光影,将大半个山洞照亮。
谢苏侧身对着她,手中的长剑竟然已经断了,断裂处数道森然的指痕,触目惊心。
被折断的另一半剑刃落入水中,火光映亮水面,恰好能看到那剑刃缓缓沉入水下,再深处,就看不到了。
华歆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惊魂未定道:“刚才那是什么东西?那……那是个人吗?”
她看向谢苏,不由得睁大了双眼,“你,你受伤了!”
谢苏的白衣之上有星点红痕,他转过脸来的时候,令华歆心头一震。
谢苏的眉上被划出一道又长又薄的伤口,鲜血沁出,缓缓流过他的面颊。
方才在黑暗之中,那道寒气之中裹挟了什么物事,竟以锐利手爪直接将他手中长剑折断。
谢苏只觉额上一凉又一热,尚未来得及感受到疼痛,却先血流遮眼。
他伸手拭去面上的血,听到华歆的声音都好似变调。
“无妨。”
谢苏的神色淡淡,声音都很淡,只是专注地感受周边气息的流动变化,握着短剑的手腕微微松弛下来,却是为了再次出剑的时候能够更快。
到底只是一柄普通的长剑,能挡住那怪物一击,已经十分不易。
华歆惊魂未定,环顾四周,又引燃了一只引火符,将山洞之内照得亮如白昼。
水面上平静无波,华歆握紧了手中的长鞭,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唯恐哪块嶙峋怪石之后会突然扑出来一个影子。
“方才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你看清楚了吗?”
谢苏缓缓摇头,寒气袭来的瞬间,山洞恰好陷入黑暗,之后挥出的那一剑,是凭借直觉多些。
华歆心中大骇,谢苏的修为如何,早在数月之前,她就已经见识过了。
瞬息之间就能折断他的剑,又在他额上留下伤口的,该是何等恐怖的怪物?
而一击之后,那怪物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更是诡异非常,或许此时此刻,那怪物就隐藏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静静窥伺。
“洞中有亮光,那怪物再来袭击,便很容易被我们察觉到。”
华歆本已经惊骇至极,但听着谢苏声音平稳,也慢慢镇定下来,当即就要再燃烧两枚引火符,却被谢苏制止,让她省着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