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清月下
“公子,那乞合见下属还未寻到朱少爷,摔了茶碗!”
徐家女公子没再啃声,只挥了挥手打发了报讯的人,她问乌桑:“我这里的传说,大多是真的,你若不信,还可事后验证!我只是好奇,倘若这也是真的,你可如何是好?”
乌桑嗤笑了一声:“徐公子费心了。”他靠着亭柱,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依了上去。
徐家女公子也不再跟他计较似的,只端了茶盏慢悠悠品着,属下再来时天色已经黑透,“公子,乞合耐不住气,自己出门去寻朱少爷了!”
徐家女公子眼神一亮:“哦?那可得盯紧了!”
等人走了他才问乌桑:“你当真不知朱少爷的行踪?”她问了三遍,竟然一字不差。
乌桑早已熬得声音沙哑,他眼也不睁,只道:“你……猜?”他只说得出一个字,那徐家女公子出手极快,一手扼住了乌桑脖子,乌桑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她很快松开了手:“我不用猜,我也不杀你!”她吩咐左右:“不要打他,免得和乞合伤了和气!不过,不能叫他睡着,也不要给他水喝,更不能叫他倒下去,就叫他在这里站着吧。”
她掠过乌桑身边,带过一阵幽香之气。
乌桑心里沉下一块石头似的,这比打他还要严酷,他清楚自己是强弩之末,不知能不能熬到逃走的时刻。
这徐家女公子手下当真尽职尽责,半盏茶的功夫便要给他来一下叫他惊醒,他稍微换个不那么吃力的姿势站着,都要被纠正过来,过了许久,才听人声嗡嗡,是徐家女公子的手下在向她禀事:“乞合跑遍大半个徐州城,还未寻到朱少爷踪迹,打道回府了!”
被这般囚禁的人最忌没有时间概念,乌桑虽百般难受,也不敢不算时间,他估摸这时该是丑时正,那徐家女公子熬到这一刻,可见也不好过。
“朱府那边有何动静?”她大概是生了气,声音比秋夜里的风还冷。
属下回地战战兢兢:“没,没有动静。”
徐家女公子哼了一声:“打起精神来,两边都盯好了。”
乌桑这才听着她脚步声远去,看来是熬不住,去睡了,想到睡字,他困顿地脑海里一片昏沉。
而此时未睡的还大有人在,布料店铺下的地下室该是新建不久,还能闻见一阵泥土的腥味,混杂着劣质蜡烛的烟味,熏得人两眼泛红,朱离握着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乌桑混账!”
对面的乞合脸色异常沉,但话语却说得又平又正,简直铿锵有力:“再砸狠些,一条街也能听见动静了!”
“说好了共进同退,这人怎么……”他声音低了下去,几个字从齿缝里蹦出来似的,最后只剩了一点颤抖的尾音。
他自然知道依今日情势,若是他们共进同退,他们两个都已落在了那位徐家女公子手里,可乌桑独自陷落敌手,他还是不能不急不气不忧闷。
朱离静了一阵才将声音平复下来:“他被藏在何处,该如何营救,你可有头绪?”
乞合叹了口气:“他请我转告你,他自会脱身,请你勿以他为念。”
朱离听不下去,只将唇内细肉咬出一个洞来:“我不要听他的!”他顿了一阵:“你口中的那位徐家女公子要的不就是《沉香谱》么,你转告她,我去求《沉香谱》,一手交书,一手交人。但她不能伤乌桑分毫!”
乞合倏然抬眉,却又静了一阵才问:“你究竟知不知道《沉香谱》是什么东西?”
朱离倒比乞合预想中沉得住气:“《沉香谱》加上《仰止书》,便能洗刷那位伊万大将军的冤屈,是也不是?”
乞合点了点头:“是,但却不止如此!”他起身在这斗室里踱了好几圈,不知衡量了些什么,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乌桑托我转告你,兹事体大,请你三思而行,无论你作何决定,他脱身之日,便来寻你!”
乌桑惯常忍耐,他在朱离跟前也鲜少叫痛,何况是旁人面前,他那时叫痛,确实是用胡语断断续续向乞合传递口信。
朱离听得这般言语,眼中神采黯了许多:“那么你以为呢?这事与你,与你们的朝廷都干系不小,你想我如何抉择?”
乞合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一点摇曳不定的烛火:“徐家女公子后面是徐学士,他要和陆太保斗,对陆太保的罪证势在必得,你若交出《沉香谱》,便是将朱府谋财害命,官商勾结,贻误国事的罪证交上了公堂,那可是夷族之罪,非你一人能够承担!”
身后的朱离安静地像是没有生息。
“从前我或可逼你,现在却不能再逼你如此了!”乞合叹了口气:“我的人探到你父亲似乎已备好了退路,我会设法送你回朱府,你……”他没再说下去。
“申冤昭雪当然重要,但没有活人重要!”他转身看着朱离:“伊万看重妹妹,定然也望乌桑活着!倘若徐家绝不放人,我便拿《仰止书》来换!此时此地,我做此抉择,想来也无人能怪我!”
“至于乌桑!”乞合不知想到什么,很有些无奈:“他不像你这般是非正义皆有准则,他早已失了立场,只是跟在你后头亦步亦趋,你是逃亡也罢,挺身而出也罢,他不会怪怨你,只会跟着你。”
乞合兀自摇了摇头:“我听他的意思,倒更希望你明哲保身,毕竟交出《沉香谱》,那太险了……我言尽于此,如何抉择,且看你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看乌桑传信,说明懂一门外语是很重要的!
也不知道这样写你们会不会都讨厌朱离,自己的父亲犯了大罪,自己是包庇还是检举?检举的会被打死吧。
但是写到这地步我让朱离包庇,朱离也不会答应了,他的性格被写了这样/(ㄒoㄒ)/~~
更新很坑,但绝不会弃,可以养肥了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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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轻重
朱离往后一步靠在还有些潮湿的墙壁上, 几近喃言:“我此时不希望他体谅我,我倒希望他能替我拿个主意,能逼着我做个决定!”他强撑着, 才不至于滑坐在地上。
过了一阵,乞合只见他仰起头长长吐出口气, 握紧了拳头道:“你设法帮我回朱府,我不逃!若这几鬮你能见着乌桑, 请你转告他, 今日我走出这一步,他日我定因此臭名昭著,世人皆弃,请他那时一定站在我这一边。”他已用尽了力气,却还止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乞合闻言向他拜了一拜:“朱少爷此行,乞合万不能及。”但他抬头时却见朱离咬着唇笑得极惨淡, 他也再难说下去了。
倒是朱离强打起精神来:“我早就有此打算, 并不只为了乌桑, 请他不要自责愧疚,请他万万保重。”
朱离坐回桌边:“可有吃食, 我饿极了!”
乞合即刻弄来几只冷馒头和一些凉透了小菜:“怠慢了, 但徐公子定然设了眼线监视, 夜里不敢举炊。”
朱离不以为意,往后的路更长更艰辛,不吃饱怎有力扛下去:“抱夏还未能进朱府吧?”
“听徐公子的意思,还没能进去。”他此刻对这个朱家少爷刮目相待, 很是客气。
朱离斟酌道:“既然已到了这地步,林氏的案子反倒不急了!”
从前官府借由林步月的命案控制着朱府,可如今情势有变,听乞合的意思是朝中两位大人争斗激烈,时不待人,他们一开始采取别的手段。
当然也因为他和乌桑一步一步逼近真相,快要挖到了徐家这条线,林步月之死的把柄,反倒不再重要:“她身边跟着一个朱府的家丁,想来已被妥善安置,先不急着让她进府。”
乞合也甚同意:“你稍睡一阵,明日送你回府。”
“白日?”朱离蹙眉,朱府竟落得如此鱼龙混杂,连胡人的人都能在白日混进去的地步么!
“你父亲深谙权术,懂得各方牵制平衡,我的人才能进朱府。”
这倒也是,若是外人齐心合力对付朱府,朱府就算铜墙铁壁,只怕也撑不了这许久,朱离不再多说,“夜里冷,若有铺盖,先借一卷。”
乞合笑了一声:“好!”他想起故人,但觉朱离有时行止间洒脱从容处颇有伊万之风,只是伊万脸冷。
如此大事装在心头,朱离怎能睡得着,只是人前镇定罢了,他这半夜尽管翻来覆去未曾入睡,也强迫自己闭着眼挨到了天亮,等乞合安排他进了朱府。
这里曾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如今回来却得费这等周折,但他哪有闲暇伤怀,进了里院书房,才得以卸下伪装,先向朱诺请安禀事。
朱诺见着朱离时倒还罢了,朱祥一张时常带笑的慈祥的脸庞却瞬时垮了下来,一手握着朱离的手臂上下打量:“我的少爷,你这一走,当真吓死我们了!来人,快请夫人,快请!”
朱离握紧管家的手,也不知是想给管家一些安慰,还是想从他那里借些勇气来应付接下来的事,他握了一阵才放手,屏退了左右,径直跪在朱诺跟前:“父亲!”
朱诺虽还仪容清整,但神态里颇有疲惫,只抬起眼皮道:“回来就好,你就呆在这里,先歇息吧。”
只要外面的人察觉朱家少爷已经囫囵个地回了朱府,他们想退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只有叫外面的人以为朱家还在等着朱少爷,他们才有退的可能。
朱离见朱诺话音才落,身后便有家丁凑了过来,他即刻警觉地站了起来:“父亲!”他一声大喝镇住了身后的家丁,他才争得余暇,长身站起。
乞合说朱家已备好了退路,看来是真的,他心里一片激荡,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只抱定最初的主意道:“父亲,府上的事我已全部知道了,我们不能走!”
朱诺嗤笑了一声:“不走?你知道不走的后果是什么?”
朱离尽量挺直了胸脯:“儿子知道!”
啪的一声,朱诺一拳砸在桌面上,震的茶碗一阵嗡嗡地颤抖,他人已一步跨到朱离跟前,指着朱离的鼻子:“你知道?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命案发生时不能走,因为陆凛陆少保盯着府上,咱们不能妄动;后来也不能走,因为徐君成徐学士收买了常大人,他盯着朱府,咱们还不能妄动;只有现在,现在他们两个正斗得激烈,急中出乱,谁也不能全力控制朱家,若现在不走,朱府上下,甚至旁支族亲,都得送死!”
原来这些事再有准备,朱诺亲自说出来时,朱离却还是被迫地滚下一串热泪。
他在朱诺眼里算是不肖——执拗任性,不通俗务,结鬮欢馆儿郎,与乌桑这等杀手为伍……朱诺告诫训斥他不止一次,可往常朱诺再是生气,那也是恨其不争,却对善后游刃有余的气,唯有这次,朱诺可谓气急败坏,连脸上神情都有些扭曲。
慌张与害怕自然有,但更多横在朱离心头的,却是坚而弥深的心痛和无奈。
他被朱诺迫地退后了几步站定,忍着嗓子里的哽咽道:“若是不走,朱家合族都可能遭罪,可若是逃了,便当真能一了百了么?!咱们逃了,店铺里的伙计能一夜尽逃?旁支族亲也都能逃么?陆大人和徐大人不管谁胜谁负,都能事后不再追究朱家么?”
朱离说话向来不温不火,这时压着情绪,更是低沉缓慢,但这话一字一字敲进朱诺和朱祥耳里,朱祥叹着气低下了头,朱诺却盯着朱离,神情异常诧异。
朱离一手攥紧了衣角,挺着的腰脊一片酸麻,他这时不敢有半分懈怠和退缩:“父亲,就算咱们逃过了这次,难道要世世代代都藏着别人的冤案的罪责,浸着别人的鲜血走下去么……”
“少爷!”朱祥打断了朱离的话头,一张脸上已浮起怒色,但朱离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也激地他沉静了下来:“少爷这话,太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