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位教皇
多么熟悉的场面,他一生中见过两次教皇加冕仪式,第一次看见教皇加冕出巡时,他也是这群孩子中的一个。
赤/裸的脚踩在粪水横流的脏污泥地上,很容易被埋藏在里面的尖锐物体划出伤痕,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鞋子是非常昂贵的东西,只有好人家才买得起,至于他这样的弃儿,就只能用麻绳缠住双脚,作聊以自/慰的防护。
是啊,弃儿,有谁能想到,现在端坐在明珠和黄金丝绸中、高高在上的新教皇,竟然也曾经是奔跑在脏污泥水中,靠偷窃为生的低贱乞丐呢。
命运啊,真是无常。
拉斐尔无声地微笑了一下,看着仪仗队在前方转折,重新踏上返回的道路。
教皇作为信仰的至高主宰,在全世界都拥有许多由教徒献上的财富,但他个人最主要的领土就是以翡冷翠为主体的教皇国,这个只有某些大国一个都城大小的城市掌握着全世界的信仰,是上亿教众心中的圣地,尽管武装力量相对其他国家薄弱到近乎于无,但没有一个国家能轻视它的存在。
新的教宗继位,基本上所有的国家都派出了使者参加这场加冕典礼,他们等候在圣荆棘大教堂内,听着恢弘的管风琴声,一边在心里猜测教皇的车驾到了什么地方,一边回忆着这个杀出重围的幸运儿的资料,有腿脚快的仆人偷偷上来,报告教皇的仪仗队已经进入了神迹广场,使者们纷纷站起来,调整面部表情,用最庄严虔诚的神情迎接这位神的人间代行者。
唱诗班年幼的孩童们舒展开嘹亮的歌喉,他们都是教廷百里挑一特地为教宗加冕选出来的点缀,每一个孩子都有着天使般可爱的样貌,眼神纯真无辜,洁白圆润的脸蛋仿佛新生的百合花,穿着教廷统一发放的白色长袍,小小的手里捧着白蜡烛,那点光晕照亮了孩子们的脸,让他们仔细比对挑拣出的金发犹如披着碎金闪闪发光。
“神赐恩典,何等甘甜,令我今日得赦免;
前我失丧,道路不返,混沌蒙昧终开解。”
悠长的童声交织回荡,一重重管风琴音随之上升,圣荆棘大教堂结构特殊,墙面和地下都有传音的管道,经过墙面反弹的歌声好像是从天穹上落下来的,飘飘忽忽坠落,声音里属于人的特性被彻底洗去,仿佛真的有天使在云层之上吟唱着华丽恢弘的诗篇。
第一次见识到圣荆棘大教堂威力的使者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两扇沉重的黄铜大门被两名骑士用力推开,他们全身上下都笼罩在甲胄里,像是沉默雄伟的骑士塑像忽然有了灵魂。
雕刻着吹号天使和奉迎圣母的浮雕大门轰隆打开,红毯之上,一个身形纤瘦的人慢慢地踏着歌声走来,身后的光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有种要将他融化的错觉。
当年轻的教皇踏进圣荆棘大教堂时,管风琴和儿童的歌声们同时到达了巅峰。
“圣人见幸,天赐恩典,使我得爱闻福音;
喜乐颂赞,在父座前,恩惠绵长蒙得救。”
海潮般恢弘的乐声铺天盖地而来,在教皇经过时,所有人都脱帽弯腰,视线之中只有猩红灿金的祭披和雪白的法袍,滚着珍珠宝石的冕服折射出淡淡的彩色光晕,恍花了大使们的眼睛。
不愧是教廷……有人在心里暗暗想,光是这一件教皇冕服上的珠宝,拆下来都能做一个国王的王冠了,如果塔克莱的国王当年有这么一件冕服,那他也不至于因为付不起雇佣费用而被雇佣兵削掉脑袋。
由此可见,教廷的油水实在丰厚,那些愚蠢的民众、猪猡、羔羊……随便什么,手里的东西真是不少,但他们宁愿向教廷缴纳高额税费也不肯面见国王的税务官,虚假的信仰竟然也能越过俗世的王权吗?
使者们心思各异地看着缓缓走来的教皇,随着他经过的步伐礼貌地行脱帽礼,拉斐尔余光里看见一堆颜色和毛发密度各异的头顶,视线没有丝毫偏移,随同大使们共同出席盛会的夫人们则提起过分绚丽夸张的大裙摆,向年轻俊美得有些过分的教皇屈膝。
“恭贺您,冕下。”当他经过首排长椅时,一个温柔低微的女声轻轻传入他的耳朵。
碍于礼仪,拉斐尔只是微微侧过了脸,看见一张青春的少女面庞,和周围老态龙钟或年富力强的男性相比,她实在纤弱得像一枝含苞的花儿,但是这支花儿肩上斜带着象征身份的深蓝色绶带和胸章,腰间配着短剑,只不过是短短一瞥,飒爽利落之气扑面而来。
拉斐尔不能停下,于是礼貌地向她颔首微笑,越过了这里,踏上红色羊绒地毯铺陈的台阶。
沉重的金色高背椅上安放红天鹅绒坐垫,椅背上都是繁复的雕刻,两个手执权杖的小天使交叉权杖一左一右护持两端,握着百合的天使目视下方,手持利剑的天使直视前方,象征着权力的交汇、主对教皇的庇佑以及对他人的震慑。
这件精美如艺术品的东西美则美矣,世间万千的词汇和赞美都可以托付在它身上,哪怕是国王的王座恐怕都没有它华贵,但它的设计者却好像完全没考虑过使用者的感受,浮雕的纹路异常硌人,坐在上面需要时时刻刻挺直脊背,有种上刑的感觉。
拥有了它五年的拉斐尔当然有资格做出这样的评价。
年轻的教皇单手拖拽着厚重的猩红法袍边缘,在椅子上坐下,把半人多高的权杖斜斜依靠在腿边,另一只手托举着缠绕荆棘的圣球,权杖顶端是硕大的宝石,设计类似于剑柄,他安坐在高背椅上,姿态和容貌神圣威严,和悬挂在教廷长廊上的无数油画一模一样。
权杖象征主赐予其牧守子民的权力,教皇有权代神降下烈火和惩罚,以绝对的暴力惩治异端、护卫信徒,荆棘圣球则意味着他成为了背负世人罪孽的化身,是代神行走世间的独一无二的至高主宰。
精神和信仰世界的新任君主端坐金椅之上,下方是黑压压低头俯首的人,巨大的落地拱形花窗照入阳光,将他拥抱在一片纯洁的光芒里,这一幕被教廷画师永远地留在了画布上,成为了神圣长廊中高悬数百年的传世之作,它象征着教皇西斯廷一世辉煌且波澜壮阔的一生的开端,是这位世界的君主走上王座、在大陆和海洋上掀起以拉斐尔为名的风暴的第一步。
第2章
迷雾玫瑰(二)
一种古怪的、令人战栗的感情如同风暴席卷了所有人的心神,无论是否信仰教廷,在教皇的眼神凝视而来时,被注视着的人心头都升起了几欲落泪的感动,无数人的情感交汇在一起,四周壁画、花窗、雕塑上的天使和圣母无声静默,管风琴轰鸣高唱,恢弘的音符推举着人们的灵魂轻飘飘地脱离躯壳,向上漂浮,融入纯粹的精神洗礼中,从此成为永恒历史璀璨剪影的一部分。
“主啊……”有人哽咽着喃喃,在泪光中凝望那位圣子般的教皇,恍惚间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神迹。
居高临下的拉斐尔将所有人的神情都收入眼中,他心中毫无波动,教廷作为用精神手段感染人的组织,对这样一套仪式早已熟练至极,如何烘托情绪,如何挑动人心,从他们踏进圣荆棘大教堂开始,每一个细节都在为这一刻而服务。
站立在一旁的枢机宣告觐见礼的开始,在悠长洪亮的唱名中,从首排开始,宾客们一一上前觐见新教皇。
“尊贵的加莱及蒙庞西埃公爵、洛克斐勒伯爵弗朗索瓦·亚历山大·德·加莱殿下——”
随着枢机洪亮的声音,首排首位一个中等身材、四肢修长矫健的男人站起来,他留着时下贵族男性间非常流行的两撇卷翘胡子,褐色卷发打理得油光水滑,每一个卷都大小一致,雪白的拉夫领上缀满透明钻石,雪白长筒袜和硬绸长外套裹住肌肉紧实的身体,目光锐利傲慢,左手始终搭在腰间的剑柄上。
拉斐尔记得他,作为当今最强大国家之一加莱帝国的公爵,这位皇帝的亲叔叔今年刚刚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作为年轻皇帝身旁的“辅佐顾问”,他实际上就是那个庞大帝国的真正掌权者,傲慢、骄横、贪婪、野心勃勃……
加莱公爵上前几步,在教皇执事官的提醒下摘下佩剑——拉斐尔注意到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不悦——在教皇座前停下,隔着几个台阶仰视年轻的教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