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剑
对方用麻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脑袋,农夫好心给他端来热水,那人掀开一点遮面的麻布,露出一张褐色麻子遍布的下巴。
农夫没有嘲笑对方,只是热情地招待他。
那人喝完了水,却突然发了疯,把喝水的碗砸到地上,倒在地上凄惨地哀嚎,浑身又抓又挠,农夫手足无措,邻居被吵醒,打着灯来问他发生了何事。
煤油灯照亮地上哀嚎的人——对方不成人型,被抓烂的麻布下是脓包与瘀血,青白色与褐红色交错杂融,灰白的脸上,七窍流着血。如同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善良的村民们十分同情他,连忙派人去请村长,又找出自家的草药煎制了喂给病人。
一番折腾,至午夜时分,病人终于浑浑噩噩地睡去。农夫也困得厉害,没来得及收拾满室的血污,往床铺上一倒,不久屋内呼声震天。
鸡鸣时,村长来看望病人的情况,那人面色发青,口齿充血,已经去了。他们无奈将人背到坡外埋了,村长想找农夫来给他料理。毕竟是农夫捡到的人,虽然没有救活对方,好歹也有一面之缘。
村长去敲农夫家的门,农夫说身子发寒,人有些发热,估计着了凉。他听说病人死了,十分唏嘘,又忍不住同村长讲起对方发病时的惨状。
说是恶鬼附身也不为过。
村长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出过村的人,听到这么骇人的症状也不免担心,又想起叶柒前些日子去了镇上,打算等他回来问问近日发生什么。
三日转瞬即逝,叶柒还未回村。农夫的风寒越发严重,整日躺在床上喝药,隔壁送药的大娘似乎也被传染了风寒,时不时咳嗽。
又过了两日,农夫身上开始起水泡,浑身又红又肿,他烧得说胡话,村长焦急地贴在他嘴边听他说。
是鬼,是鬼。是鬼。
农夫不明不白地死了。死状太过惨烈,活像那日外村来的病人。隔壁的大娘也病倒了,手脚上长起了脓疱。
村长坐在农夫的坟前,看着自己通红的手掌,悲叹连连。这哪是什么鬼,是疫病。感染发作到身亡,长则四五日,短则如同大娘两日就没了,他们全村都完了。
他忽然想起了还未回村的叶柒,希望对方不要回来。
良云生这次入梦的对象不是别人,正好是岭南村村长。
村长手里有一块木板,手
里的小刻刀正在篆刻什么。
良云生连忙看了一眼村长刻的字。
长岐,快走。
他发病前在给叶柒留言,让他赶紧离开村庄。紧接着,良云生眼睁睁看着村长手掌上的一个脓包涨破,可他却无法医治对方,村长吐出一口瘀血,倒在地上,那块染血的木板落在不远处。
老村长昏迷后不久,有人将他扶起来。是离村多日的叶长岐,也就是这一世的叶柒。叶长岐看着一手抚养他长大的村长面色灰白,已是回光返照之际,双目含泪。
“爷爷,长岐回来了。”
老村长嗫嚅了一下唇瓣,喉咙间有血泡汩汩作响。良云生猜出他想说什么。
你回来做什么。
随后他听叶长岐说:“我叶长岐吃百家饭长大,乡亲们供我外出做工,全村老小皆于长岐有恩,长岐不会让乡亲们死后没安生地的。”
村长的眼球微微转了转,缓慢地合上了。
“爷爷,你别担心。”
叶长岐在做工时便听过这种古怪疫病,他知自己估计也染了疫病,但已经答应安葬全村人,就算病死也该遵守约定,于是恭敬地放下老村长的尸首,又寻了一床被子盖着他,随后走向山林深处。
良云生不解地跟着他。
叶长岐在林中走了数日,最后找到一条登山小道。良云生见他一步步登上千级台阶,来到山顶的一座破庙前。庙已衰败,杂草丛生。
良云生不知他为何来此。
叶长岐推开庙门,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巨响,他走进去,先是看见了庙堂正中的没落神像,随后又看见了一个白发的人。
那人端坐在蒲团上,闭着双眼,仿佛一座雕像。
叶长岐俯首就拜。
第七章
瞎子问:“你为什么拜我?”
叶长岐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在拜你,你不是瞎子,你是仙人。”
说罢三叩首。
瞎子转过身,不承礼,瞎掉的双眼汩汩地流血,叶长岐被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
瞎子却说:“我早已经断了师徒缘分,你拜我,我教不了你什么,反而折我寿命。”
叶长岐只怕他流血流死了,一时间也管不得那么多,十分担忧,却小心翼翼地说:“我给你看看眼睛,好吗?”
瞎子没搭话,或许是默许了。
叶长岐便靠近他,用最干净的袖口给瞎子擦掉了血泪,又卷起一片贴身的干净衣料擦干净瞎子的脸。
瞎子意外拥有一张清冷俊朗的容颜,坐在荒草萋萋的寺庙里仿佛周身散发着荧光。叶长岐怔怔地看着对方,在那一刹那,彻底明白了蓬荜生辉是什么意思。
良云生在此时也看清了对方的容颜,悬鼻棱唇,冷然若冰,正是开枢星君。
但可惜,开枢星君因为双目失明,没有认出面前的人是自己已故大弟子的转世。
开枢星君只能察觉到小弟子在看他,冷静地问:“你为什么想成仙?仙人有什么好?”
叶长岐恭敬地回答:“仙人百毒不侵。我全村的人都得瘟疫死了,我想成为仙人,给他们好生下葬。”
开枢星君用拂尘卷住叶长岐的手腕:“你资质太差,就算修仙,恐怕一生也难以筑基,更何况百毒不侵。”
他没说,对方恐怕也染上了疫病,活不了多久。
叶长岐闻言笑起来,并不奢求太多:“仙人,我不求什么百毒不侵,我只求我能活着给同村的人下葬完就行!”
开枢星君答应了他。
至此,良云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开枢星君会到叶长岐今生的村庄。他接着往下看,两人一同回了村庄。
瞎子在叶长岐身边走得磕磕拌拌,叶长岐便主动牵起对方,等走到岭南村前,就温和地说:“先生,你在这等我吧。”
这个称呼是叶长岐从话本上学来的,他觉得很适合仙人。
瞎子没有反驳他的称呼,只摇头,同他一起进了村。
岭南村中尸横遍野,大多用草席盖着,有老鼠在街巷乱窜,臭气熏天。
叶长岐与瞎子并未言语,只在村门口挖了一个大坑。
叶长岐挨家挨户搜寻岭南村人的尸体,将他们或是背,或是拖到坑中。
第一天,他埋了十一人进去。
夜里叶长岐手冻得发抖,咳嗽着问瞎子:“先生,你说人为什么会死?”
瞎子没有回答。
第二天,他们埋了三十二人。
叶长岐半夜里发烧,烧得忽冷忽热,浑浑噩噩地喊了一声。
瞎子没有听清他喊什么,只脱了外袍披在他骨瘦嶙峋的身体上。
第三天,他们埋了五十五人。
叶长岐从自家床头敲下来一块木头板,取来一把小刀,双手哆嗦着,一笔一划刻同村人的姓名,刻到最后,把自己也刻上去。
刻墓碑时,他又咳又喘,常常需要停下来休息半个时辰,思绪变缓时,叶长岐便目不转睛地注视瞎子。
看他孤独地立在那。
看着,看着,他的双目就湿润了。
他成不了仙,无法长生,早已病入膏肓,此时的叶长岐身上长满了脓疱,不敢再触碰开枢星君。
于是他没日没夜地刻字,又耗费了整整两天——幸运的是,因为开枢星君在他身边,或多或少影响了他,让叶长岐没有立即衰亡。
终于,叶长岐刻完了包含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名。
一共九十九个名字。
他在坟旁的空地上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夜里和瞎子说了声晚安,于是躺进里面。
晚上的时候,叶长岐彻底不行了。他就像一个完成执念的人,突然卸下了所有,病魔将他完完全全击垮。叶长岐烧得厉害,躺在自己挖的坑里,有些神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