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灵之路 下
从来就唯有对自己足够狠的人,才可以狠辣地对待旁人。
“……这位是桓睢,日后也会在我童子学里学习。作为童子学学舍里的生员,你等有着同窗的情分,日后也当和睦共处,协力精进学业才是。”
虽罗学监也只是客气地、惯例地训导了几句,但学舍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却也都不曾轻忽,俱各肃容应声。
“是。”
罗学监颌首,给了立在他侧旁的桓睢一个眼神示意,说道:“你的座席在那里,入席吧。”
桓睢的目光这才从孟彰身上别开,看向出现在孟彰左手位置的那一套空余案席。
童子学学舍里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的席案排布说来很是简单规律,每一行只有三个座席,分别是左、中、右。其中,摆放在中间那处席案又默认是一行三个座席中的最贵。
就像王绅他们那列一样。
那一列中央的座席,王绅坐了,只因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这三大家族中,就数琅琊王氏一族实力最强,隐隐间甚至已经同陈留谢氏、颍川庾氏拉开了一层距离。
这就是以各家家族力量分列的座席。
这倒也不是童子学学舍里各位先生整理出来的规矩,而是学舍中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自发形成的,该算是潜·规则。
当然,这里毕竟是太学的童子学学舍,学舍里那明里暗里的规矩并不全都循依着各家家族的力量强弱来。就譬如跟王绅坐在同一列里的谢礼和庾筱两人。
只论家族力量,其实这会儿的颍川庾氏还是要比陈留谢氏强出一筹的。但这会儿坐在王绅左手侧位置的确是谢礼而非庾筱,为什么呢?
很简单,因为谢礼和庾筱两人间的能力也存在着一定的差距,以至于庾筱自动谦让,最终择定了王绅右手侧的座席。
但谢礼和庾筱的座席安排是以庾筱主动谦让告终的,它不似这一回。这一回孟彰和桓睢之间的座席,是由罗学监做主定下……
虽然说他们这些已经见识过孟彰几分手段的人没一个会质疑罗学监的安排,但桓睢本人怎么想的,他们却都不能确定。
学舍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定在桓睢身上,静等着他的反应。
桓睢却出奇的平静,他点头应声:“是,学监。”
见得桓睢的反应,学舍中一众小郎君小女郎悄然和身侧的友人交换视线,都不知道自己是放松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桓睢穿过那带着各色情绪的视线,来到最后一列那空着的案席处坐下,顺道还跟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追着他目光转头看过来的人点头致意。
这也……太客气了吧?
庾筱看着王绅和谢礼,用眼神感慨道。
谢礼也是轻颌首,用默契回以同样无声的交流。
是的,这都已经不像我们先前所知道的那个桓家桓睢了……
王绅眼神亦是无比复杂地给了庾筱、谢礼一个回应。
都不知道桓家那位桓泰兄长,不,是整个桓家怎么跟桓睢说的,竟然让他直接变了个性子……
最后从心底蔓延席卷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心神的,赫然是庆幸。
庆幸……
他们不是生在龙亢桓氏,若不然被这样催逼着,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个什么模样。
桓睢自己倒是似乎很能接受现实。
抓住将《鲁班书》拿出来的那一点空隙时间,他甚至还大大方方地盯着孟彰看。
孟彰察觉,也微微偏头往他这边看过来。
两个人目光再次相撞,而这一回,确是桓睢先对孟彰客气点头致意。
孟彰心下微哂,也是点头还礼后,便将心神收回,不再去看桓睢。
桓睢看着手里的《鲁班书》,默然出神。
罗学监见桓睢暂且还算安稳,心里也轻松了些。他对另一边厢的公输先生点头,说道:“学舍这里便继续交给公输先生你了。”
“份内之事,自不敢懈怠。”公输先生道。
罗学监这才转身走了。
公输先生又往前迈出一步,对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说道:“那我们便继续吧。金丝楠喜暖喜湿,且耐热抗寒,是以多生长在荫蔽湿暖的山谷和洼地中,当然,河沟边上也是它们惯常扎根生长的地方。但和所有树木一样,不同的地势环境中生长的金丝楠品质也不一样。……”
童子学里公输先生的“威名”没有几个小郎君小女郎不曾听说过,有他在上头镇压着,哪怕晨早峻阳宫就在太学学府里掷下一道惊雷,哪怕是学舍里今日又多了一个桓睢,童子学学舍里的授讲也还算顺利,到底没生出什么波折。
倒是石喜大抵还是不怎么放心,在今日的课程全都结束以后,他特意从自己的位置那边走到孟彰近前,当着桓睢的面对他郑重一礼,跟他辞别。
孟彰失笑摇头:“很不必如此,我先前就已经交代过了,你我俱是童子学里的生员,只像往常一般便罢了。”
石喜毕恭毕敬应声:“是,我记着了,不会有下次。”
孟彰暗自摇头。
幸好似桓睢这样份量的新同窗也只得他一个而已,再没有旁人了,否则似今日里石喜的这一套,大抵还真会有下一回。
“你且自去吧。”孟彰道。
石喜果真顺服地点头,又跟孟彰拜得一礼,便带着他自己的东西走出学舍正房,一路往太学之外去了。
纵然心中各有思绪,童子学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没继续逗留,不多时就各各收拾东西离开了。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特意等了桓睢一道,一行四人边走边聊,看起来倒也还算融洽。如果不仔细去听他们之间那其实没有多少实质内容的闲聊的话。
桓睢全程带着友好的笑容,偶尔点头、偶尔摇头地应和着,直到他跟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告别,各自上了自己家的牛车、马车,他面上的笑容才终于消解了去。
桓泰坐在马车车厢里,将桓睢的整个变脸过程看在眼里。
“如何?”待桓睢在马车里坐定以后,他问道。
桓睢神情淡淡,虽垂落眼睑不多看人,但对于桓泰的问题他也不是置若罔闻。
“童子学学舍里的那些生员虽各有立场,但对孟彰却都是一致的认可顺服。太学学府里的这个特殊学舍,已经可以确定被他所收拢了。”
桓泰沉吟半饷,问道:“已经没有人可以动摇孟彰对童子学学舍的掌控了?”
桓睢摇头,毫不含糊地给出他自己的答案:“没有了。”
桓泰闻言,盯紧了桓睢问:“哪怕是你也不行?”
桓睢仍旧不犹豫,直接回答道:“哪怕是我,也不行。”
既然不能跟人分庭抗礼打擂台,那剩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无过于与人交好……
“那你跟孟彰……”
桓泰无疑是想得很好,只可惜桓睢甚至就不给他将话说完的机会。
“不可能的。”他斩钉截铁地道。
桓泰皱紧了眉头:“你都还没有试过,如何就知道不可能呢?”
“我当然知道。”桓睢仍然无比的肯定。
桓泰定睛看了桓睢一阵,见他始终未有要退让的意思,不觉生出几分无力。
“为什么?”他道,“你起码也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桓睢沉默少顷,竟也如桓泰所愿地给出了一个理由:“因为我跟他……道不同。”
道不同……
桓泰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维持沉默。
桓睢看了看他,又道:“我的道在兵家,在于杀伐,但那孟彰的道……”
桓泰一面回想着今日里见到的孟彰连同那些被送到他案头上的孟彰的资料,一面下意识地问:“孟彰的道怎么了?”
“孟彰修梦道,属意教化。你说这样的我们,是能成为亲近友人的?”桓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
桓泰默然半饷,忽然将腰背间的力道卸去,斜斜靠在车厢厢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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