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宴
外婆一直到这时才像是如梦方醒一般,她喉咙里突出一口浑浊的气,愕然转头看向“岑梓白”,然后才望向甘棠。
“我没注意,糖糖,我没注意对不起啊。”
老人语无伦次地说道。
看得出来,外婆此刻正在拼命地保持冷静,但是那种难以掩饰的惊慌失措,还是从她浑浊的眼睛中满溢了出来。
“哎呀,没事的,哪里疼啊就这人大惊小怪。”
甘棠的眉头紧皱,他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地挪了个身位,将自己隔在了“岑梓白”和外婆中间——天知道他看到“岑梓白”竟然对外婆伸手时,他吓得有多惨。
然后他强迫自己直直瞪向“岑梓白”。
好在,“岑梓白”在有旁人在的时候,多少还是会收敛一点。
甘棠一瞪他,他就立刻松了手,不太好意思似的往后退了退。
“我,我就是看你有点……”
甘棠直接转身忽略了他。
“外婆,你脸色好差,没事吧?”
少年凑到了外婆身侧,小声问道。
从动作上来开,他恨不得将外婆瘦小的身体整个人挡在身下,连看都不要被“岑梓白”看到。
男生凝视着其实也十分纤细单薄的少年,嘴角轻轻地向上勾了勾。
……
而另一边,外婆还在跟甘棠逞强,说自己没事只是没睡好,正在跟甘棠拉扯时,旁边却传来了村民们指名道姓的问话:“张娭毑?张娭毑,您老人家之前就老是说,那个‘借肉’搞不得搞不得,唉,当时要是听了你的就好了……您看看,如今这事,是不是因为……因为‘借肉’啊?”
原来就在甘棠分神的时候,村民们已经因为村子里的这些事情议论纷纷,不知不觉就将话题引到了张二叔家忽如其来的那次意外……再然后,大家就想到了“借肉”。
确实,事情其实也很明显。
好像就是从那一场“借肉”仪式之后,原本平静的村庄就不断发生怪事。
“借肉”。
听到那个可怕的单词,无论是甘棠还是外婆,都在同一时刻僵住了身体。
尤其是甘棠这时手还搭在外婆的肩头,当即就感觉到外婆整个人都打了个哆嗦。
甘棠眼睁睁看着外婆嘴唇翕合了好久,却半晌都没能发出声音。
夜色之下,惊慌的村民们似乎也没意识到外婆的脸色有多恐怖,还在兀自催促询问。
“对啊,张娭毑,您老人家懂的多,您看看还有没有能补救的啊……”
“就是啊,张娭毑您大人有大量,这一个两个不见人影也不是个事儿吧?”
“还别说人了,那事之后,我家狗都不见了……”
……
终于,外婆在甘棠的注视下,挤出了一声嘶哑的回答。
“借肉……”
老人的面颊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
她看着面前的村民,眼中有种格外古怪的神色。
“借肉,借肉以后,自然是要还肉的啊。”
她说。
第107章
“借肉一两……还肉半斤……”
外婆苍老的嗓音回荡在黑夜中,听上去沙哑而又怪异。
“还肉……还肉……”
她似乎已经处于一种失神的状态,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村民们炯炯的眼神中逐渐染上了些困惑。
“张娭毑,这什么意思?哦,对了对了,张二家当初借肉后,是不是还要搞个什么还肉?”
“可他家后来没搞吧?所以才搞成现在这一样……”
甘棠都看得出来,村民们其实压根就没有听懂外婆的话。
或者说,惶恐中那些村民也压根就没有什么余力去想太多,听到外婆提起还肉,除了有些人面露沉思,神色渐渐变得恐慌之外,大多数人都循着自己依稀记得的方法,商量起让张二家重新做一遍“还肉”的仪式。
主要是在乡下这种地方,类似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大多数的市井传说都差不多,无非是什么人去庙里许了愿,回来许愿成真,可人却完全忘记还愿这回事,最后家里厄运连连,接连不幸,被人提醒后才意识到是自己忘记还原。于是主人公连忙备齐当初允诺的诸多祭品酒水,赶去庙里重新还愿磕头……
按照一般故事的套路,还愿之后,主人公家里的问题这就算是了解了。
而事到如今,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早已无人正儿八经做过那古老的“借肉”仪式,村民们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当下封井村里的怪事,也能套用同样的解决方式。
“……说是借肉一两还肉半斤,当初张老二是多少斤来着……赶紧赶紧的,去叫他堂客,额,算了,叫他娘去准备好牲口畜生,我们等明天晚上就赶到后山上去填井。”
“哦,对了,张伟国家呢?他家也少了个人要不要让他家也出点肉?”
“等等,这个半斤肉算的事古法还是市法啊,张娭毑,我们要还多少肉才行啊?”
“张娭毑?”
“张娭毑,您老人家吱个声……”
……
人群朝着外婆涌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中间偶尔还间杂着有些人明里暗里的抱怨,毕竟如今村里普通人家豢养的最多的就是鸡鸭鹅再加几头猪,都是等着赶集时能卖个好价格的。可外婆这么一说要“还肉”,那么多东西就要白白填进井里,确实是惹人心疼。又有人在偷偷嘀咕,说是家里就牲口其实这两天莫名其妙就跑丢了许多,也就是村里死了人怪事多没顾得上找,不然也算是大事……
可无论那些人再怎么急切地询问,这时的外婆都已经无力回答了。
甘棠当时还正在心里琢磨外婆口里翻来覆去那句“借肉一两,还肉半斤”,越是琢磨越是觉得身上发寒,蓦地瞥见外婆的神色不对,再伸手时,刚好就一把架住了外婆赫然软倒的身体。
在人群的连连惊呼中,外婆晕倒了。
老人眼睛微微合拢,只露出了一线眼白,额头上满是冷汗。
看到外婆倒下,甘棠吓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好在不多时,便有人急急忙忙拿来了救心丸,又倒了药酒,给外婆擦了胸口和眉心。
老人晕了一会儿之后,再一次缓缓睁开了眼睛。
只是醒来归醒来,外婆的气色依旧差到令人心惊,连气都喘不匀,更不要说继续说话指导其他人进行“还肉”的仪式了。
见外婆情况如此严重,而此时天边也已经隐隐浮现出鱼肚白。
村长一锤定音,说是让大家暂时先散了,具体事宜,等明天所有人休息好了之后再说。
……
甘棠也没太理会村长之后对于村民们的安排。
他甚至都等不及村长把话说完,直接架着外婆就开始往家里赶。
晒谷坪离家倒是不远,几步路的功夫。惊慌失措中,甘棠甚至都忘记了身侧的岑梓白有多么恐怖怪异,满心满眼都只有外婆。
外婆那副双目空洞,虚弱无力的样子,让甘棠整个人心态都有点崩掉了……
不要有事。
他在心里拼命地祈祷着。
外婆千万不要有事……
然而,就在即将到家前的那一小段路,甘棠的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停了停。
他看见了一只狗。
不过是村里最常见的大黄狗,毛色土灰,耳朵耷拉,目光机警凶狠。
来村里最开始那几天,甘棠最怕的,就是路过人家家门口时,惹来狗子的吠叫。
只是在这个晚上,那只狗却再不会对甘棠嗷嗷叫唤了。
那条狗就像是被人剥了皮一样,皮毛平整地摊在了地上,就好像是没了骨头似的。
狗在地上缓缓地游动着,一颗血红的眼珠子掉出了眼眶,松松垮垮被挂在狗的嘴边,滚来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