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舟
他不是一个不怒自威的老头,相反更近于一滩涌动暗流的死水,让人摸不清他的情绪。
凌意舶和凌沣长得不甚相像。
他更像妈妈,像乌云后灿烂的晴天,五官整体往上走,眼眸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明朗与飞扬。
中年男人身旁还坐着一个女人。
楚漾和这女人打过几次照面,互相都眼熟。
她是凌沣来东南亚考察时就带在身边的,楚漾也算不清楚这是凌沣在外面养的第几任,如今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家中父子交恶的场合,虽无扶正的可能,但其地位已不言而喻。
女人总算盼来了救星,语调尖锐:“楚漾,楚漾啊,你总算来了,你快劝劝老凌,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他非要把小舟绑起来训斥,我劝都劝不住!现在孩子们都大了,都要脸,总不能……”
凌意舶顿时扬起脸:“小舟是你叫的?”
女人语塞,转脸向凌沣哀戚求助:“老凌,这……”
凌沣没有安慰她的意思,突然点了楚漾的名字,指了指,道:“你过去,把凌二的绳子解开。”
“是。”楚漾颔首。
他大步朝凌意舶走去,蹲下身,微凉的手指触碰上已经磨破皮的手腕。
凌意舶的手腕上有一个还在冒血的针眼,是才被暴力注射过抑制剂的痕迹。
耳旁的气息是疼痛的,是隐忍的。
而这些翻起的皮肉像尖锐的荆棘丛,正往他指腹中插入一根根拔不出的刺。
解开越挣越紧的绳结,楚漾又退回原位站好。
“凌二,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
一声暴雷炸开,凌沣按捺不住斥责的情绪:“整个集团的局面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控制,已经有人放话说要买你的命了,谁知道手底下的人敢动手脚到什么地步,万一就是有人要鱼死网破?我让你待在家里避一避,你偏要我行我素,上次要不是……”
怄急了,凌沣一口气提不上来没骂下去,女人扶了扶发髻上的青蓝蝴蝶,柔柔接嘴:“要不是你爸派了人去跟着你,你就出大事啦。”
绳子解开了,凌意舶站起身,“冤有头,债有主。我怕什么?”
他个子高,压迫感强,一站起来堵得女人没话说了,凌沣这时才缓好气,快坐不住从沙发上跳起来:“久走夜路必闯鬼,我是怕你出事!凌意舶!”
“在呢,”凌意舶笑了,“我又没死。”
“死了你还有机会在这里跟我说话?”凌沣怒极。
凌意舶与之对视,咬牙:“要把我关起来,就跟要我死没两样。”
“什么叫关?我是为了你的安全!”
“难道你不是为了自己心安?只是为了躲仇家,就打算这么草率地把我关在渝水?那打算关我多久?一辈子吗?从小到大,你哪次不是认为公司的事才最重要?”
凌沣闻言,深吸一口气,喃喃道:“那你说,你的事是什么?”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气氛像是被扔了一捆火红的炮仗,从头爆到尾。
凌意舶抬起眼皮,往楚漾身上扫了一眼。
似有一道风从楚漾脸颊上掠过,这风还是烫的。
楚漾眼神直视前方,放缓呼吸,挺直背脊,双手规范地背在身后,手心往上托,夜风在指缝中流淌而去,有点凉。
凌沣背靠的家族本就有一定的财富积累,再加之同浙商之女联姻,早年就在沿海一带做起了进出口贸易海运生意,其占股最多的海运集团长丰航运旗下货船在鼎盛时期多达百艘,在境内境外都有许多生意往来,最近集团内部起内讧出了岔子,群狼环伺,人人自危,连一向谨慎的凌沣也不例外。
有人扬言要拿凌沣最宝贝的儿子开刀。
风头若是不避过去,必有人替他收拾他儿子。
凌意舶并非凌沣唯一的儿子,他也从没觉得那个最宝贝的儿子会是自己。
凌意舶上头那个哥哥叫凌思岸,是凌沣与前妻之子,同时也是评级达不到S级的Alpha,长相更肖凌沣,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为人处世更接近一条阴冷潮湿的毒蛇,曾经以自己负责的东南亚项目缺人为由头亲自找凌沣把楚漾要走,前几个月刚回国,这段时间也提心吊胆,去滇南找了个隐蔽地界喂大象了。
这么多年,凌沣对凌意舶一向都是以命令解决问题,对两个儿子之间的矛盾关系也极其放任,才慢慢养成了凌意舶如此非暴力不配合的性子。
“行,非要强求,我也可以如你的愿,”
凌意舶冷静了一阵,复而弯起唇角,“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思考了几秒,凌沣泄气般道:“你说。”
凌意舶朝在场的几个手下看去。
加上值守在大门口的陈迦礼,在场一共七个保镖。
六个都西装革履,站得如松柏笔挺。
这剩下一个……
脸蛋和身形都比另外的人小上那么一圈,却是次次将他一击致命的那个。
楚漾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
他的专注力全落在自己手上。
他的双手负于身后紧握着,掌心有血,是刚才给凌意舶解开绳结时留下的,斑驳的血迹像是烫的烟疤,是一个个疼痛的烙印。
凌意舶说:“我要向您要一个人。”
凌沣谨慎地随他望去:“谁?”
凌意舶抬眸扫了一圈,嗓音和视线一同轻飘飘地落下。
“我要楚漾。”
凌沣迟疑几秒,点头道:“没问题。但为什么是楚漾?”
“因为楚漾在六年前就是我的人。”
凌意舶话音落下,楚漾忽地抬头,脸上有一瞬间错愕。
这一刻心跳声大过于方才听见过的海浪,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身影重叠再重叠,慢慢变成一片片无法抓住的落叶。
他没想过在经历“背叛”后,凌意舶还能把他要回去。
“第一,他分化不出性征,做我的贴身保镖最为合适;第二,他跟过我很长一段时间,比起您想指派来监视我的其他人,我当然对他更信任。”
凌沣只道:“你继续说。”
“第三,您能够信任的其他部下,都是些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天天除了念叨我要守规矩就是打电话告状,还不如给我个话少的人,我起码能图个清净。”
凌意舶的理由很充分,凌沣几乎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凌沣见儿子不再激烈反抗,放软语气:“可以。我满足你。那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还没想出来,”凌意舶随口道,“等我想到了再说。”
身旁的女人趁热打铁:“正好你毕业了,在渝水待着沉淀沉淀,以后好接你爸的班呀。”
“他还知道沉淀?”凌沣道,“他能安心留在这里就不错了,少和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
“随便。”
凌意舶仰着脸,身上那股野劲儿又恣意流淌出来,意有所指,“您怎么定义的?您看不上眼的人都叫不三不四?”
“如果你是为了惹我生气,劝你尽早作罢!”凌沣恼怒。
“没啊,”凌意舶笑了,“我来真的。”
“你……也好,总比要死要活谈感情强。”凌沣站起身往外走。
带来的老外保镖们也靠过来负手站到他跟前,女人慢了半拍,有条不紊地收起提包也跟着站起来,满是委屈地看了凌意舶一眼。
“也是。”
凌意舶被那个眼神激怒,喉结上下滚动,在强忍着,“反正,你就没跟我妈谈过感情。”
“凌意舶!”凌沣怒不可遏。
一阵大风吹过浅浅的岸,沙砾往水中漂浮去。
海边下起雨来。
“在呢,”凌意舶长舒一口气,“别喊那么大声,您这叫人把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跑不了。”
涨潮的湿气一股脑从窗棂涌入室内,客厅挑高的玻璃门被父子俩吵得泛起一层薄薄的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