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无情道
贺兰熹依言照做,旋即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他说,他在此处是为了等与他相同穿着的人,两千年来,我是他等到的第十人——我现在就穿着无情道校服。他还说……”贺兰熹略微停顿,看向宋玄机:“说……?”
宋玄机:“树。”
绯月真君挑了挑眉,眼尾若有似无地浮现出笑意,饶有兴致道:“树?”
贺兰熹灵光一闪:“对,就是‘树’。小叔,鬼界的秩序可有相对井然,和相对没那么井然的区别?”
绯月真君:“据我所知,鬼界十三站,每一站皆是一样的秩序井然,鬼道森严,并无孰强孰弱之分。”
贺兰熹:“若是如此,是否可以证明北洛神像的神力在整个鬼界都是均匀分配的?”
绯月真君脸色微变,幽幽眼眸似含某种隐晦之意:“这倒是我不曾想到过的——继续说。”
贺兰熹:“北洛神像的神力就像树在地下的根系一样,纵横交错,盘根错节。无数这样的根系将上神的神力输送到鬼界十三站的每一个角落,如此才有了鬼界两千年无主,万鬼仍严遵鬼道的神迹。”
“树……”绯月真君撩起眼帘,将视线投注在不远处一棵腐烂的枯树上,一群乌鸦正围着树干不停歇地转圈:“可是,哪棵树才是神力根系的本源呢?”
无人知晓鬼界到底有多大。除了广为人知的十三站,更多的是笼罩在迷雾之中的未知,可能是荒郊野岭,也可能是洼地沼泽,更可能是岩浆火海。
在充满不确定的鬼界中寻找一棵本源之树,无异于大海捞针。
绯月真君问:“那位无情道亡魂还说了别的吗?”
宋玄机颔首:“嗯。”
宋玄机走到那棵腐败的枯树前,受惊的乌鸦嘶鸣着振翅高飞。他用忘川三途在树干上刻下一个“閇”字,冰蓝色的微光犹如清水入沙,迅速顺着树干的纹理蔓延,而后没入地底。
绯月真君看得新奇:“哦?这是你们无情道特有的道法么?”
宋玄机不置可否,只垂眸看了眼手腕的位置,宛似感觉了什么,道:“迷魂殿。”
鬼界第七站迷魂殿,亦称审判之殿。亡魂在此处受审,明辨在世时的善恶,由此决定将来的归处,是转世投胎,还是暂居鬼界,亦或是下地狱服役。
三人在树的指引下,离开了野鬼村。
无边无际的浓雾再度袭来,贺兰熹只能勉强看清宋玄机和绯月真君的轮廓,好几次差点撞上绯月真君的后背。他忍不住道:“小叔,你不能来个‘缩地成寸’吗。”
“这是在灵气稀缺的鬼界,你要缩让你自家师尊来缩,我缩不了。”绯月真君悠悠道,“你若不想走,让浔儿帮你想办法。”
贺兰熹:“我不是不想走,只是看不清路好烦,我感觉我一直踩着什么。”
绯月真君:“是我的裙摆哦。”
贺兰熹恍然大悟:“我就说!”绯月真君的衣袍繁丽复杂犹胜楼兰装扮,哪怕到了鬼界也拖着几层长长的裙摆。贺兰熹诚恳道歉:“对不起啊,小叔。”
想办法的宋玄机:“背?”
不等贺兰熹回答,绯月真君就道:“奇了怪了,时雨说的是看不清路,你不想办法照明,怎么只想着背人家呢?”
贺兰熹心想这个问题问得好刁钻。要是他被这么问,八成会一边脸皮发烫一边强词夺理地说“不关小叔的事,小叔不要问了”,但他那位惜字如金打嘴仗却从未输过的道友是这么说的:“因为还想踩裙摆。”
绯月真君:“………………”
至此,绯月真君彻底认输,一路安静如鸡地带着两个小的来到了鬼界第七站。当然,以绯月真君的容色,哪怕真的安静如鸡,也是一只漂亮炫目的长尾凤凰。
迷雾渐渐散去,一座破败不堪的吊桥出现在贺兰熹眼前。
明明没有风,摇摇欲坠的吊桥却一直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桥上急促地奔跑。
桥下,忘川河水奔流不息,岸边可见几株开败的彼岸花。
吊桥链接的另一头,迷魂殿巍峨耸立,高墙四起。一条失去了躯体的龙骨盘绕在嶙峋的黑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盹。
一个青年的身影站在吊桥中间,手中持剑,恍似已经静候他们多时了。
贺兰熹还没来得及看清青年的面容,两张符箓嗖地朝他和宋玄机飞了过来。
忘川三途自动出鞘护主,两张符箓被剑锋刺破,堪堪停在了贺兰熹面前——竟然又是两张以身相替符。
宋玄机:“沂厄真君。”
原来是沂厄真君,那难怪。
沂厄真君看到他们后,和绯月真君的第一反应一样,担心他们阳寿折损,不惜以自己的阳寿相代之。
和鬼十三你来我往这么多次,贺兰熹第一次有了被长辈照拂的感觉。他正欲开口叫真君,忽然察觉到了不对。
沂厄真君见到他们三人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但见他一动不动地立于吊桥之中,脸上面无表情,手中的清平乐剑气狂乱,全然不似往日太善道院长风趣随和的模样。
……他是因为上官慎深受打击,所以才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么?
绯月真君眼底划过一抹微妙:“东方既明?”
“宋、流、纾。”沂厄真君缓缓举起清平乐,剑锋直指绯月真君:“你想把这两个孩子怎么样?宋玄机可是你的至亲!”
“怎么样?”绯月真君好笑道,“你觉得,我能把他们怎么样呢?”
沂厄真君看了眼贺兰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时雨玄机,过来——到我身边来。宋流纾他很危险。”
贺兰熹的目光在两位院长之间来回,脸上写满了惊惧二字:“什么……?”
沂厄真君盯着绯月真君那张艳丽的脸庞,像是在看一条色彩鲜艳却有着剧毒的毒蛇:“宋流纾和鬼十三有染,他和知谨一样,是鬼十三在太华宗的内应!”
贺兰熹大惊失色,无情道弟子应有的镇定荡然无存:“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绯月真君怎么会……不,我不相信!宋浔,你相信吗?”
宋玄机瞥了眼贺兰熹:“我还好。”他又问沂厄真君:“真君如何知晓此事。”
沂厄真君发出一声冷笑:“我亲眼所见他故意放走了上官无杳,难道还会有假?”
宋玄机:“亲眼所见?”
沂厄真君:“我们一下鬼界便找到了上官无杳的踪迹。想想就知道,要不是宋流纾故意放水,上官无杳怎么可能从我们二人手中逃脱?”
贺兰熹喃喃道:“能让上官无杳逃走,这不是放水,这已经是放海了。”
绯月真君不慌不忙道:“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何要做鬼十三的内应?”
沂厄真君冷冷地看着绯月真君,嘴中吐出一个名字:“沈吟。”
听到浣尘真君的本名,绯月真君一笔一划,精心描绘的眉间骤然冷了下来。他总是以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示人,只有在这种时候能看出他和宋玄机有那么两分冰冷的神似。
“当年我们还只是太华宗的弟子,你就和沈吟……沈吟‘闭关’十八年,音讯全无。无人知道他在哪里闭关,也无人知道他是死是活。十八年来,你一直在寻找沈吟,却始终一无所获。鬼十三诱你同流合污的诱饵,便是告知你沈吟的下落。”沂厄真君质问绯月真君,“我问你,宋流纾,是或不是?”
贺兰熹一脸茫然:“那浣尘真君到底是不是真的在闭关啊。”
“沈吟失踪之前,的确和我们说了是去闭关,我们也是一直这么认为的。可这么多年了,无论太华宗发生多大的事,沈吟都不肯现身,我们便有了一些怀疑。”沂厄真君语气艰涩,“后来,北濯天权重新问世,足以证明沈吟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