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睡了
月光从远处大大小小的山照来,再也照不到母亲的身上。她是夜里黑漆漆的影子,而梦呓不曾责备过这样压抑的妈妈。
女孩蹲坐到地上,握着母亲的手:“妈妈,我知道你很难过。”
她大概很久没有睡好觉了,眼睛周遭是皱巴巴的黑,像她许久之前画过的一个烟熏妆,滑稽得仿佛脸上发生了一场惨烈的爆炸。
那天梦呓很早就放学回家,才意外地发现浓妆艳抹的母亲正焦虑不安地踱步。一会儿守门,一会儿又嗅着自己身上的味道。她对于这样花枝招展的自己同样不适应,不自在地摆弄着头发,和尊严较着劲。
女人像个妓女一样等待着丈夫回家。
爸爸很晚才到家,那之后,他们一如既往地发生了一场争吵。
爱没有意义,爱太短暂了。梦呓懵懵懂懂地感受到这一切。
但她只是个小女孩,除了带着糖罐头去找妈妈以外,再也做不出任何像样的安慰。母亲是坏掉的娃娃,一动不动地落泪,黑色的眼泪就像童话里爬行的毒蛇。她递给她糖,没有接。真的有用吗?梦呓不知道,她噘着嘴,倔强地一次又一次将糖果按在妈妈的手上。
“那你以后就不要和他玩了。”她给妈妈出主意,同仇敌忾道,“我也不和他玩了。”
这句话是有用的。因为妈妈拥抱了她,说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爱的人。”
许识敛的房间不大,米白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蔓,乍一看,更像是绿色。这个房间严格来说应该算是树洞。杉木色的地毯,低矮的床,垂到地上的白色柔软被毯,还有若隐若现的萤火虫在飞。
小耳怀疑部分美丽是出自于幻术,床的正上方有一幅字,上面是刚劲有力的两个字,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你认识吗?”许识敛突然问他。
“当然!主人,是你的名字,‘识敛’。”
许识敛背对着他,听到这样的回答,内心膨胀起一种陌生的欢愉,回答道:“是爸爸写的。”
“又喜欢他啦?”
“你不要观察我。”
很快,许识敛又不说话了。他坐在床边闷闷不乐,倒不是因为父亲没有再提划船的事情,反正他是最擅长失约的大人。
小耳刚从他的身体里解放出来,兴致勃勃地到处探索。小狗狗,或许该这么说,他摇曳的身影就像一条甩个不停的尾巴。
“你在想什么?”许识敛的床很大很软,小魔鬼躺在里面打滚,“啊……这么舒服,你怎么就不喜欢睡觉呢?”
许识敛背对着他——这样子,让拥有兽性本能的魔鬼很想搞个恶作剧。他猫着腰张牙舞爪地靠近,被许识敛的手臂一把钳制住。
“你做什么?”许识敛瞥来一眼。
小耳的脸被压在床上,小馒头似地挤出一坨来。他的眼珠子在往床上看,好干净,没有灰尘。魔鬼伸出舌头一舔,还有股淡淡的香味。
许识敛不理解,也不想理解,松开手,又陷入自己的世界里。
“你经常打扫房间吗?”小耳扬起腿,倒挂在空气中。
“别说了。”许识敛现在是真烦他。
“我知道你在想解决办法,你觉得你们家的矛盾是因为你妹妹。只要她的病解决了,你爸爸妈妈就不会吵架。”小耳问他,“你是不是觉得努力是有用的?”
许识敛闻言,端端正正看过来一眼。其实他长得很正气,但现在光线不好,他就像一只崭新的魔鬼。小耳观察着他,心想,好恐怖的眼神。
许识敛也在观察他,冷不丁说道:“你有的时候还真的和平时不一样。”
“我最近好感性,也好性感~”
“又乱发神经。”
“好嘛,主人。”小耳贴过来,“你看,我这是在帮你想办法。你还是得听我的,你解决掉这些问题,你妈妈就会喜欢你妹妹吗?要是她真的偏爱你,你妹妹的病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你想说什么?”
“这些是解决不了的。”那魔鬼说,“我建议咱们现在就睡觉。”
“……”
许识敛问他:“是不是当父母的,永远都只能爱一个孩子?”
“可能吧,”小耳不懂装懂道,“爱那么多就太累了。”
“算了。”许识敛对这场谈话很失望。
但显然,他很需要聊聊这件事,于是又一次挑起了话头:“以前,我觉得他们不够爱我,现在,他们又太爱我了……怎么样都不对,怎么样我都不好受。”
魔鬼说:“我感觉他们不是太爱你,他们好像在补偿你。”
许识敛翻过身看他:“你也这么想?他们是在弥补以前,真是这样?可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
“那我就不知道了。”小耳的脑袋隐隐作痛,“你看看你,每天都在找答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在解决事情,事情是解决不完的,一辈子忙活来忙活去,有什么意思?”
“你先告诉我,你之前都偷听到什么了?”
“我把耳朵关起来了。”
“……为什么?”
“你说偷听是不对的!”然后他就睡着了。
“但是这样也不对,也不对……算了!”这次是真的算了,许识敛心事重重地站起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快速做了个判断,往门外跑去。
还不忘带着昏昏欲睡的魔鬼。
“唉,”小耳很心累,“我真是太不容易了。你不睡就不睡吧,还折腾人家。”
“嘘!”许识敛要求他当个称职的贼,“你要帮帮我。”
长长的旋转楼梯,总共有三层,最下面这层临近地面,白天的时候可以看到通透的绿色,大片的草地,还有翩翩起舞的小蝴蝶。
许识敛住在三层阁楼里,其他人则住在二层。
厨房在一层,窗户复刻了教堂里的琉璃玻璃。许识敛从壁橱里找到两个药罐头,他问身体里的魔鬼:“你能闻出不对吗?”
真把我当狗了,小耳莫名其妙道:“什么?”
“这是我和小呓的药。”许识敛说。
他告诉魔鬼:“我怀疑小呓的药被换过。”
“我开始听不懂了,”魔鬼抱住自己,“你们人类听上去好可怕。”
“也许她没有救了。”
“所以她的药不是药?”
“没有救了,就不需要再喝药了。”
逐渐变成了魔鬼熟悉的领域,小耳嗅道:“你离得近一点,我再闻闻。”
许识敛干脆把药罐打开,药粉飞得到处都是,他打了几个喷嚏。
小耳说:“的确不太一样。有一罐闻上去有点酸。”
“那罐就是她的,”许识敛说,“以前我们的药一样。”
小耳出了个不新鲜的主意:“你快去问问医生。”
“没有医生。”
“那药是怎么来的?”
“妈妈说是神那里求来的,每个月都会放在小溪边。”
这种扑朔迷离的剧情,都快能拼凑出一个海市蜃楼了!小耳无语道:“要真是有神在,你们早就被治好了。”
“我也不信。”
“你不信?”
“也许是医生,也可能是神婆。总之药不对了,但我还是好的,你明白吗?”
小耳试图理解:“你是想说你能被治好,但是你妹妹不行?”
许识敛深呼吸,艰难道:“也许他们早就知道我的病好了,也知道她没有救了。所以因为愧疚,不敢面对她。”
“听上去不对。”小耳说,“虽然我不懂,但如果是愧疚,不应该去补偿她吗?”
“所以你是真的不懂。”许识敛喃喃道,“我是一直都能感觉到的,他们很爱她,就是爱的方式太隐晦……为什么要躲着藏着?只能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