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睡了
“你没有来过这里吗?”
没有。许识敛在心里说。他上次迷路了,也许上上次也是。他从不会选择这样漆黑的小道,他开始后悔了,步伐越来越迟缓,他想折回了。
“这条路近,”小耳继续说,就像丢了句解释,“有魔鬼住的。”
魔鬼住的是洞穴,巷子两边有高高的,大面积的山岩,挖着乱七八糟的洞,一个魔鬼从这之中露出自己的脑袋,他深陷的眼窝在流血,头上的尖角不知去处。许识敛屏住了自己的喘气声,让他的不适无法发出任何噪音。他希望小耳不要给他科普发生在那个魔鬼身上的事,即使只是猜测,他也不想听。
小耳从来没有实现许识敛的猜测。
相比起许识敛灰暗的脸色,他则表现得无动于衷,仿佛可以忍受任何事情。再确切点说,他现在正在走神。在回响的哀嚎和呻吟声里飘飘然地陶醉,陶醉于许识敛身上的气味。
苹果,栀子花,蓝莓,还有葡萄。
小岛的气味。太阳的味道。
我要去小岛,我要和他做朋友,我还要把太阳占为己有。
远处,一只灰黑色的魔鬼正无声地注视着许识敛。
这是一只视力极佳的千里眼魔鬼,他分辨出了漆黑中的人类。在地狱里,大多数魔鬼都没有机会接触到人类,这意味着他们永世都不能跨过罗生门。而现在,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一个人类竟然出现在了地狱,成为活生生的行走的钥匙。
千里眼魔鬼像机械一样转动头颅,发出要坏掉的声音。
他心想,“这个人类必须是我的。”
第3章 地狱来的小客人(三)
暗夜街要辽阔得多。
这或许是地狱最市井气的一处地方,街两旁挂着血滴似的小灯泡,红亮得恰到好处。黑色的云自东向西汇集,许识敛越走越觉得,这可能不是云,是呼唤某样可怖现象的黑风。
一只魔鬼从他身边路过,那魔鬼跪着走,没有脚,用满是伤痕的膝盖前行。他头上着火的骷髅架子正在零零散散地随着主体一同挪动,火势熊熊,险些烧到他。
真恶心……
除此之外,所有色调都是冷的,即使有红色,也阴冷冷的,几只迷你蝙蝠依偎在一起,人类的感情不容许他觉得这些可爱。
“这个很好吃。”
小耳指向面前的长队,许识敛看过去,拥有六只胳膊和腿的魔鬼正在用自己的肢体缠绕糖人,不,那不是糖人,是滴着糖浆的红色肉球。
肉球?
小耳从自己破破烂烂的兜里掏出几块魔币,零零碎碎。
魔鬼在纠结钱,人类在纠结肉球是什么肉。
“我不吃。”许识敛冷漠道,“如果你要吃,就别再碰我。”
小耳放弃得很干脆:“那我们去补牙吧。”
魔鬼牙医诊所在一个拐角处。
那里烟雾缭绕,偶尔乍现出火光。可能有蝉鸣,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在叫。许识敛走进黑雾里,才看见一个魔鬼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原来是他在捂着嘴巴哀叫。而他身旁的魔鬼在抽搐,双脚乱蹬。
至于站着的那只——她应该是只,该怎么说,女魔鬼?因为胸部那里鼓起了。判断魔鬼的性别可实在是一件难事。人类真是比魔鬼可爱太多了。
女魔鬼戴着黑色的十字架,正一手撬开一只魔鬼的嘴巴,捏着长长的雪白骨尖瞧他们望来。
被补牙的魔鬼像一只牲口,没有谁认为存在问题。
这里原来是墓地。一块块墓碑歪歪扭扭地插在地上。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口棺材,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魔鬼,正在输吊瓶。
就是这样悲惨又恐怖的场景。许识敛不得不闭上眼睛缓解失重感,但他这次失败了,只能低下头,而大地也没能让他获得片刻清净。几只黑色的蜈蚣正朝着他的脚爬来。
小耳,那只人形的小魔鬼。他绝望到想认他做同伴,却发现他正在看门外红红的天空:“外面的风景真好啊。”
许识敛:“……”
女魔鬼问他们:“做什么。”
小耳含糊道:“补牙。”
女魔鬼的眼睛是空空的黑洞,嘴巴也是,于是三个黑洞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朝着他们看。她手下的魔鬼还在微弱地挣扎,口水滚落颌骨。
小耳又说:“我是魔鬼。”第二个字是重音。
许识敛看见女魔鬼空洞洞的眼窝里突然弹出一个很大的眼球,那颗黑白分明的眼球被一根带血的经脉连接着,伸到小耳的面前。小耳于是张大嘴巴,眼睛忽然往许识敛身上看。
女魔鬼问他:“你要补成什么样的?”
小耳说:“人类幼崽的牙。”
女魔鬼的眼球就收回去了,她说了个价。
小耳思量着,然后推了一下许识敛:“好贵啊。”
许识敛的反应很激烈,小耳笃定他是注重面子的人,这时候却毫不掩饰自己的一惊一乍,几乎是瞬间与小耳拉开距离——以跳起来的方式。
小耳观察了他一会儿,当许识敛怀疑这或许是关心时,又听到小耳跟女魔鬼讨价还价:“给你苹果可不可以啊?”
一口缠满黑藤的棺材突然发出响动声,女魔鬼用蜘蛛一般的脚压住了,对小耳喊:“两个。”
小耳还价:“半个。”
棺材嘎吱嘎吱地响,女魔鬼忍辱负重道:“行。”
小耳拍拍许识敛:“给我苹果。”
许识敛呆滞得很,更像在瞪他。小耳并不怎么怕,大胆地去他兜里掏,摸出一颗半青不红的苹果来,给女魔鬼示意:“喏。”
掰开了,扔过去。
那口棺材突然滚落起来,一只骷髅手从翘起的棺材盖里伸出来。女魔鬼眼疾手快,一脚给他踩了回去,同时用尖角接过了那半颗苹果。
她在苹果上亲了一口,收到怀里,说:“等着。”
在等待的过程中,小耳察觉到许识敛在看自己。
小耳评价牙科手术的画面:“我好害怕。”
许识敛怒瞪双目:“谁管你怕什么!”
苹果在小岛不是什么稀罕物,许识敛也不知道自己在不愉快什么。
“你好容易生气。”小耳说。
“……你贪我便宜还怪我生气?”
“我又没有怪你,”小魔鬼慈悲道,“爱生气不是你的错,人和魔鬼一样,性格都是天生的。”
和魔鬼争论太没意义,许识敛认命地后退半步,差点把蜈蚣踩死。
他吓了一跳。
魔鬼在他旁边说:“你害怕的东西也害怕你。”
蜈蚣挣扎着,歪七扭八地逃命。许识敛定定看着小耳,之前的幻想消失了个精光。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问。
小耳不明所以的表情实在太真实。许识敛喉结滚动着,片刻后换了语气,问他:“为什么要变成人的样子?”
小耳答:“我一开始也很害怕。”
轮到许识敛一头雾水了。他听到魔鬼说:“虽然你们长得很奇怪,但习惯以后就没那么恐怖了。”
“……辛苦你了。”许识敛自我放弃般回答。
小耳指其他魔鬼:“我习惯了,但他们还是比较怕你。”
“所以就挺好玩儿的。”他说。
许识敛偶尔听不太清魔鬼在说什么,缺了这颗门牙,小耳的嘴漏风很严重。他就像还在学说话的小孩子,声音有点尖,又有点憨,咬字也不太清楚。
他只能捕捉到一些词和短句,剩下的要靠猜。
因为他不可能再问一遍。
这时,一颗骷髅头滚落到他们脚边,小耳踢了回去,弹到棺材上,又滚回来,一来二去地,小耳惊喜道:“好好玩啊这个。”
“……”
现在离开又怎样?大家都是魔鬼了,谁还需要遵守什么礼貌。
骷髅头被踢碎了,他们陷入沉默。
许识敛对地狱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有时是有些恶心的,有时是带着恐惧的,等到这些都过去,就变得冷眼旁观,事不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