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
那小孩先开口接了话,声音洪亮清脆:“放心吧,赶得上。谁不知道驿馆郭大叔的马养得好,只要你马鞭挥得快快的,日行百里不成问题。”
“阿毛。”被唤作龚先生的青年人抬手在小孩儿肩上按了按,嗓音清朗温润,“日行百里自然可以,前提是要甩了我们这两个大累赘。郭大叔,是我们耽搁了时间,让您久等。”
一年多以前,这位龚先生带着师弟阿毛来到玉成县落了脚。他是个手艺精湛的工匠,又有些见识,绘制图纸之精细是本地工匠不能比的,每修缮,造成不失毫厘。不仅衙门里常请,县城里那些富商也知晓他的名号。
跟在身边的小孩阿毛是他师弟,一直随他打下手,兄弟俩相依为命,似乎是没有别的亲人了。
这两日他们到乌泽乡修缮灌溉的翻车,郭老倌送完了文书,特地在这里等他们顺路捎回去。终于是等来了人,郭老倌握紧马鞭缰绳,只等他俩上车。
龚先生目光落在陆旋身上,疑惑道:“这位是?”
他语气听来温和,带着几分和煦。郭老倌觑了陆旋一眼,如实道:“这人要去往玉成县。”
闻言,陆旋再次出声恳求:“大叔,请载我一程。”
似乎不太懂如何乞求,他语气再软只说得出一个请字,站得笔直,像驿馆的旗杆。
一旁的阿毛等着龚先生先动作,见龚先生注意到那人,便也多看一眼。这个位置只能瞧见陆旋下半张脸,他不得不仰头去看,撇撇嘴,生得那么高做什么?
龚先生一笑:“那就带他一程,郭大叔您累这一趟,下回县衙里分发什么好的,我都紧着留给您。”
“龚先生您抬举!不就是多载一个人,上来吧。”龚先生偶尔在县衙里做事,那些个差役都不轻易得罪,似乎是有些关系的。听他这么说,郭老倌松了口,这回不提要杀头的事儿了。
阿毛将手里包裹扔上马车,紧接着自己灵活地攀上去。那包裹里不知装了些什么重物,与木板撞在一块儿发出不小的钝响,似乎夹杂着金属声。
那小孩儿同郭老倌坐在前头,身侧是那位龚先生,此时陆旋却没有多余的心思关注别处。他上了车便靠在杂物上,闭目休憩,身体半分不得放松,耳边传来郭老倌与龚先生的交谈声。
“龚先生,您听说了没有?京城造了一种轨车,不用牛马,能自个儿动,用的是一种神乎其技的发条机关。长轨直通靖州,运的是香料还有填满京仓的粮食,至多三五日,便能抵达。”
龚先生低头理着衣袖,那上头不知何时沾了些不明污渍:“谁不知道官家驿馆星罗棋布,所有消息都经由驿馆传递,什么消息不得您先过一道手,再传到我们耳朵里?”
郭老倌大笑两声:“只可惜那是宫里专用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到别处去,让咱们的好马都歇着。”
说着,一声叹息。
这等痴心妄想,在他人听来恐怕是梦话。连那些个大城都不见得听说过轨车,官家严格管制,得到猴年马月去了,不知道孙子到他这个年纪能不能见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忽然又出了声——直到龚先生再次出声那一刻,陆旋才惊觉,他不作声时悄无声息,如同融入风声里。
“郭大叔,停停。”
龚先生低头看了眼路面,密集的马蹄印尚且清晰可见,昭示着不久前曾有一支队伍从这儿经过。
他回身望了眼前方的路,笑着道:“我和阿毛就在此地下车,劳烦郭大叔了。”
郭老倌拉停马车:“可这儿离玉成县还有不少路呢。”
此地不远便有岔道,有条近道小路可去往玉成县。可荒山野路正是强盗横行之处,放着官道不走,寻那条危路实在冒险。
龚先生执意要下车,郭老倌阻拦不成,又看向陆旋:“小伙子,你也在这儿下吧。龚先生要回玉成县,去那儿的近路他熟悉,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陆旋下了马车,只有感激,郑重道了谢。
郭老倌摆摆手:“你还是快跟上吧,他们要走远了。”
再次道过谢,陆旋望向那一大一小的背影,动身追了上去。
第2章 匪袭
城门戌时五刻便会关闭,事关城防不得通融,若不能及时入城,今晚就只能露宿荒野。
前方那一大一小悠然自得迈着步子,仿佛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着急起来。
听人招呼催促不急,进不了城也不急。
陆旋克制地稳住一口气跟在他们身后,然不住加快步伐,几步之后又缓下来。
阿毛听见身后脚步声,转头看了眼:“师兄,他在跟着我们。”
龚先生不以为意:“顺路而已。”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陆旋声音传来:“时候不早,能不能请二位稍快些。”他终究还是没能沉住气。
“我们就这个速度,你着急飞过去好了。”阿毛回过头来,冲他扮了个鬼脸,被龚先生轻拍肩头制止。
龚先生回头,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这条路宽敞,我们不会挡路的。顺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就能到玉成县,你若是着急,请先行。”
说着,他让到路边一侧。陆旋沉默片刻,加快脚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几步便到前边去了。
还没走出多远,一阵异常的草叶窸窣声灌入陆旋右耳,即便精神头不足,深入骨髓的警惕令他不会忽略任何异样。他的脚步缓下来,目光锐利如剑射向路旁,透过林立树干搜寻潜伏的身影。
一个身影从灌木丛中站起,紧随其后站起另外两人。不,不止这三个,陆旋快速转身,另一侧树林里又钻出两人。
五个面色阴沉的大汉慢慢从林间走出,手中刀刃泛着寒光,慢慢呈现出包围之势。
想到郭老倌口中的“强盗横行之处”,陆旋还能不知道这几位是干什么的?
真真是点儿背,只想走个近道,却遇上劫道的。
他怀里就剩最后十个铜板,那两个看起来也不像有钱的模样,遇到这样穷凶极恶的匪徒,恐怕是奔着要命来的。
“快跑!”陆旋当机立断,回头冲那两人喊道。
龚先生却一脸平静,仍和阿毛慢悠悠地往前走,听见这一声,反而站住了。
“咱们遇到劫匪了。”陆旋快速说道,心里暗自着急,上前去拉,紧紧扣住龚先生手腕就要往前跑。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龚先生身体一趔趄,表情惊愕不已。被陆旋带着身体往前倾去,左脚刚别别扭扭落了地,右脚却无处安放似的绊住了脚后跟,他一下失去平衡整个儿扑倒在地。
枯草和着扬尘的黄土来者不拒,沾了一身,只剩被陆旋抓住的那只手幸免于难。
陆旋蓦的停下脚步,仓促回头,惊讶于龚先生的反应:“你……”
龚先生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身形有些狼狈,神色却与之截然相反,一双清亮的眸子看不出丁点儿责怪,像是明白了处境,只是对他道:“别管我们,你快逃,快逃吧!”
阿毛忙不迭放下手里的包袱去搀扶龚先生,帮他拍去身上沾到的尘土,忍不住埋怨道:“我师兄天生有腿疾,行走无恙,跑动不得,你要跑就跑自己的,拉他做什么?”
这是什么道理,还有不愿他人帮助,叫人自顾奔逃的?
陆旋看着眼前不领情的两人,憋着一口气在胸口,直哽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半大孩子,一个跑起来就要跌跤的孱弱之辈——陆旋眉头紧皱,暗唾一声,随即全神戒备起周遭来。
龚先生见他不走,目光微变。
阿毛望着不断靠近的几个人影,抬手往包裹里摸,目光询问似的望向龚先生,却见他瞳仁飞快地朝陆旋的方向瞟了眼,小幅度摇了摇头。
失望地把手收回来,阿毛贴在龚先生身边,老实得像只小绵羊。
“师兄,他们还有刀呢。”阿毛说,活像个不谙世事的傻孩子。
“你们小心,躲着点儿。”陆旋最后叮嘱一句,脚下蓄力,缓缓错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