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编号005
她在那个孩子身上,看到了什么和自己的制造者相似的东西。
可惜,在养育孩子方面,她实在是太失败了。
“当时,我用尽全力,想阻止海峡战争,却完全没有成功,所以,那段时间,我陷入了一种虚无的状态。”她说。
江念晚想起了当时的养父,游魂一样,每天翻阅着戈齐的诗句。除了给他们生活费和学费,对他们几近放养。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不恨了,只是,如今听她说起内情,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既然你决定要变成普通人了,后来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看到了某种预兆,”她说,“从世界形势来看,一场规模更大、伤亡更惨烈的战争随时会爆发。于是,我去了克尼亚,想阻止民粹主义上台。”
她秉承着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改革者的意志而生,守卫和平,是印刻在源代码里的本能。
所以,尽管知道努力可能是徒劳的,但意识到风暴迫近的一刻,她还是挣扎起来,去完成使命。
“可惜,”她说,“结果你也看到了。”
她的声音,湮没在对民粹主义山呼海啸般的喝彩里。
当克尼亚首相宣誓就职时,她和其他民众一起,站在台下,听着他说要“统一大陆,恢复帝国荣光”,感到深深的无力。
带着日复一日加深的阴霾,她回到了联邦。
然后,她发现,那个曾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沉默寡言的孩子,居然创造了一个新的人工智能。
她在惊讶的同时,感到一种释然的喜悦。
二十年过去,世事变幻,当初与她共行险路的幕僚长,已经因为心脏病发去世了。
在这世间,再没有懂得、了解她的人。今后漫长的生命,她只能形单影只,踽踽独行。
而现在,有了一个同她一样的永生者。
这个永生者也背负了另一个人的使命,也孤独地存于世间,更重要的是,他好像也有济世救人的情怀。
当初,从逝者那里接下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了。
但是,她不能确定,这个人选是否合适。仿生人各有不同,帮助人类还是毁灭人类,完全取决于他们自己的选择。
所以,她留下来,观察着,评估着。
在此期间,她救了逃出火海的江念晚。二重身计划的可怕性,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如果江念晚落在权贵手中,会引发难以想象的动荡。
不过,鉴于她不想暴露身份,大部分时间,她只作为一个旁观者,调停者,只在危急时刻才出手相助。
她叙述着这些年的一切,江念晚一直沉静地听着。书本中那些历史,忽然从见证者口中说出,让他有种脱离现实的飘浮感。
面前这个人,是外交官,是联首,是孕育火种的变革者,也是缔结和平的苦行者。
从某个角度看……“你,”江念晚说,“你不就是所谓的神明吗?”
拥有不老不死的钢铁之躯,拥有强大的物理和精神力量,拥有渊博的知识和智慧,没有国籍、没有偏向、没有私欲,只为拯救世人而生。
这不就是神明吗?
只不过,神明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既不能施个法术就毁天灭地,也不能一生气就降下灾祸,祂也受到时代的束缚和限制,也会觉得痛苦、彷徨。有时,祂甚至被自己拯救的人类误解、追杀。
也许,和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掌控者相比,神明更接近一个殉道者。
为万民福祉、为天义公理,燃烧生命,直到最后一刻。
倏地,江念晚想起一个问题,一个自她进门以来,就徘徊于脑海中的问题。
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她隐姓埋名、保守秘密这么多年,即使江念晚之前偶遇她,她也没有暴露身份。如今,她却主动上门,掀开历史的面纱,将无人知晓的真相告诉自己,究竟是想做什么?
仅仅是作为一个失败的养育者,想让孩子知道这些年的因果吗?
还是……有什么不得不做、生死攸关的大事?
之前的对谈在脑中飞速运转。
她一直在观察005。
她一直在寻找同行者。
这么多年,她带着原主的遗愿,周旋于几个国家之间,屡战屡败,囿于困局,身边亲友凋零,世间再无认识她、理解她、懂得她。
现在,她才好不容易找到另一个永生者,怎么能随便让他死?
江念晚涌起一股莫名的预感,一种警觉与期待交织而成的情绪。他霍地站起来,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
心脏剧烈颤动着,像是要冲破胸膛。“他还活着,”他盯着她,声音有些发颤,“他还活着,是不是?”
对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说:“是。”
听到回答的一刻,江念晚屏住了呼吸。
平心而言,他无比希望这是真的,可是……真能做到吗?
他是亲眼看到钟长诀灰飞烟灭的。
隔着长长的过道,他看到钟长诀被烈火包围,分崩离析。
而现在有人站在他面前,说那人还活着。
女士看出了他的疑虑。“人死不能复生,”她说,“但他毕竟不是人类。”
江念晚盯着她。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人的灵肉是无法分离的,肉身死去,灵魂也随之消亡。
可005不是人类。
他的灵魂,存在于中枢的数据中。
而数据,是可以传输的。
“可是,005的数据量是很庞大的,”江念晚说,“而且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仿生人的学习能力极强,随时都会吸收新信息,而且,接收这些数据,并不是在原先的代码后面添上“0”和“1”那么简单。
增加新信息之后,整个神经网络的结构也会随之调整。
人的思维模式会随着外界影响不断变化,AI也一样。
所以,它们每一秒都不同。
而且,仿生人的数据量极为庞大,不是直接复制粘贴就能转移的,需要在那一瞬间,同时对齐所有接口、测算所有网络结构、清点所有代码。如果这一秒复制一部分,下一秒复制一部分,这两者根本就拼合不起来。
所以,每个仿生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果随便就能复制,那么005就像流水线上的螺丝,可以批发生产了。
传输一个中枢,所需的运算速度,人类是达不到的,那个仿生人自己也不行,需要更强的运算能力。
“但是,”她说,“我能做到。”
她先于005出世,这二十年间,她已经更迭了几代版本。
“在他中弹、更换心脏的时候,我在他的中枢里埋了中继器。”她说。
江念晚想了起来。上次见到她,就是在卡拉顿的战地医院里。钟长诀中弹后,有段时间,为了整修心脏,系统陷入了休眠状态,大概就是这时候,面前的人在他的躯体内放了中继器。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和追踪他的数据,”她拿出一个金属盒,推到江念晚面前,“在爆炸前一秒,我把他的数据保存,上传到了这里。”
江念晚脑中轰然一响。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金属盒,这形状和构造如此熟悉,让他有些害怕。
害怕伸手触碰,这一切会变为梦的泡影。
那个人还在这里。
他的肉身、他属于人类的一切焚烧殆尽,但他的思想,他的灵魂,他的记忆和人格,还在这里。
他不再能拥抱他,不再能凝望他的眼睛,不再能与他并肩而行,耳鬓厮磨。
但是没关系。
自己爱上的部分还在这里。
“虽然数据完整转移了,但他一直无法唤醒,大概是他追求毁灭的意志太强烈,”女士说,“但我想,你也许能让他改变主意。”
江念晚小心翼翼地,珍而重之地,捧起了它,把它抱在胸前,感到心脏砰砰撞着冷硬的盒盖。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他轻轻地说,“你已经杀死了钟长诀,把生命还给了那些人。现在,你谁都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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