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之子
四年来,她费尽一切心力去寻找她的儿子,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曾经她满以为幸福的家庭,也变得支离破碎,曾经深爱的丈夫对她提出了离婚,可是她不愿意,因为一旦他们离了婚,这个家就彻底散了。
“睿睿一定会回来的,我不能让他没有家……”
这样的执念驱使下,哪怕婚姻已经破裂,哪怕被丈夫冷漠以待,哪怕明知道丈夫在外面有了人甚至还做出了更过分的事情,她都一一忍下,顶着所有人的不理解,她依然固执得不肯离婚,固执的去追寻儿子下落。
就连她妈妈都不理解的问过她,为一个智力有问题的孩子,搭上自己的婚姻,搭上自己的人生,值得吗?
值得。
时至今日,她依然愿意用尽自己的一切,去换儿子一个下落。
这大约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的本能,她无法在儿子下落不明时,她无法在自己不知道儿子过得好不好时,心安理得的享受自己的人生。
“三年前,我们村抓了一个人贩子叫夏老六,你去找过他吗?”夏莫看得出来杜老师真的很爱很爱她儿子。
“我去了,但是他什么都不肯说。”哪怕那个人贩子告诉她是他拐走了、卖掉了儿子,她心里都要好受些,她得到的答案是不知道,没见过。
一次次,希望到绝望,绝望到无望。
事到如今,她只剩下无望的坚持。
厨房里传来一股焦糊味儿,杜老师三两步跑进厨房里,不多久,厨房里便飘出了喷香的菜香味儿,随之一起飘来的,还有一阵阵压抑的哭声。
夏莫闷闷的啃着苹果,忽然,外面的门啪嗒一声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老太太说着话,旁若无人的走了进来。
出于礼貌,夏莫站了起来,刚准备打招呼,然而,下一秒,看清老太太身后的影子后,他突然说不出话了。
第二十二章 阴灵
阴灵大多惧怕白天的阳气,所幸今天是个阴天,及至傍晚,天气阴沉得厉害,小小的阴灵蜷缩在老太婆的影子里,竟也一路跟到了这里。阴灵生前不知遭遇了怎样的惨事,魂体破破烂烂,残碎的肢体勉强拼凑在一起,活像个被人暴力撕毁的破布娃娃,他的头部大约也遭受过重创,脑门深深凹陷下去,巴掌大的脸被漆黑的血液覆盖着,连原本的容貌都看不清楚。
在他脑门凹陷的地方,长着一朵白色的小花,摇摇曳曳,竟然仿佛是从他魂体内长出来似的。
这是什么鬼东西?
夏莫天生能视阴阳,见过的鬼着实不少,可是像这样古怪的、还长了朵花的鬼,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朵花的缘故,阴灵竟然没有多少怨气,他如此惨死,身上的怨气竟然跟当初向玲怨气散尽即将重入轮回时差不多。甚至,当他进入房子里后,他身上的怨气又散了些,几近于无。
许佳睿。
这个名字突兀的出现在夏莫脑子里,随之而来,是难以抑制的怒火。
不能惹祸,不能惹祸,不能惹祸。
夏莫在心里默念了三遍,这才生生忍住,他将攥紧的拳头藏到身后,漂亮的脸蛋上露出乖巧的笑容来,“叔叔,奶奶,你们好。”他故意冲门的方向歪了歪头,“弟弟,你怎么不进来?”
男人和老太太几乎同时转头看向门外,只见门外空空如也,楼道里的声控灯悄无声息的灭了,楼道骤然一黑,似有冷风打着旋儿从外面吹来,男人和老太太,尤其是那个看起来面相有些刻薄的老太太脸色瞬间变了几变,下意识脱口而出,“什么弟弟?你在乱说什么?”
“我没有乱说,刚才真的有个小弟弟,就跟在奶奶后面。”夏莫面露委屈,乍看似乎在为自己辩解,可不知为什么,老太太就觉得他的眼神不太对,好像看穿了什么,又好像在故意诱导着什么,古怪得很,让她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老太太显然是泼辣惯了的,当即就骂道:“死娃子,再乱说话,信不信老娘撕烂你的嘴!”
杜老师听到动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脸色很不好看,“妈,夏莫是我学生,你别吓着他了。”
“好你个杜美玉,老娘半个月没上你这儿来了,一来你就给老娘摆脸色,你什么意思啊你?许宁,你说,这家里我到底还能不能来?这家里你还能不能做主了?”老大娘越说越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妈,你少说两句。”许宁一脸的无奈。
“要我少说两句,怎么,在这家里,我还不能说话了是不是?我知道你们都怪我,怪我把佳睿给弄丢了,可是你们怎么不想想,我一个老太太老眼昏花的,不图你们照顾也就算了,你们这当爹当妈的,还把一个有病的娃娃丢给我,那孩子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他自个儿跑丢了能怪我?”
“不怪你,妈,我们没人怪你。”许宁一副善解人意的孝子模样。
“你不怪我,可是你媳妇儿可不这么想,她心里只怕是恨死我这个老太婆了,说不定还觉得我是故意把孩子给你们弄丢的。”老太太也是唱作俱佳,话音一顿,竟然自顾自的哭了起来,“都四年了,自从佳睿丢了,我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只要一想起我的孙子啊,我这心啊就痛得不得了……”
这样的场景显然不是第一次在这个家里上演,杜老师的表情十分麻木,眼底隐隐有些嘲讽,不知是在嘲讽老太太的惺惺作态,还是在嘲讽自己当初有眼无珠,她很想说一句‘我难道不该恨你吗’,但是碍于夏莫在场,她只能忍气道:“妈,我一定会把佳睿找回来的。”
老太太也是个唱作俱佳的人才,闻言一下子就收住了眼泪,语气软和道:“找,是该好好找,但是先不说你们已经找了好几年了,没一点音讯,就算真找回来,佳睿那孩子的病也是治不好的,索性,趁着你和许宁还年轻,再生一个。先把孩子生下来,再继续找也一样。”
男人看向杜老师,显然,他也是赞同的。甚至于,同样的话,他也早就跟杜老师说过了。
杜老师心下微沉,“妈,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今天就再跟你说一次,不管能不能把佳睿找回来,我都不会再要孩子了。”
老太太勃然大怒:“行,那你就跟许宁离婚,你不愿意给他生孩子,多得是人愿意给他生,少他妈的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样的戏码,最近这一两年里,上演了不知多少次了,杜老师不怒反笑,“我知道有很多人惦记着许主任这个茅坑,他们都不嫌臭,上赶着要来。我倒是不稀罕,但是我儿子一天找不回来,我就一天不会离开这个家。许宁,你别忘了你出轨的证据还在我手里,你那些乌七八糟说出来都让人嫌脏的事情,真要闹开了,你看你还能不能继续呆在你们医院里。”
“臭娘们儿,滚,你给我滚!”老太太气得暴跳如雷,只恨不得扑上来给杜美玉两巴掌。
“滚?”杜老师双手抱胸,挑眉冷笑道,“凭什么?这房子是我爸妈给我买的,要滚也是你们滚!”
这样的吵闹在这个家里早不是第一次了,可今天当着夏莫一个外人的面,哪怕夏莫还只是个小孩儿,许宁面子上也很有些过不去,他深深的看了眼杜老师,拉住谩骂不止的老太太,“妈,我们走。”
老太太还想叫骂,却被儿子一个眼神喝住,到底心不甘情不愿的甩门而去。
砰得一声巨响后,杜老师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眼中泛着潮红,她弯着腰轻轻拍了拍夏莫的肩膀,“对不起,刚刚没有吓到你吧?”
夏莫摇了摇头,随即他一脸郑重的说,“老师,我刚才真的没有说谎,我真的看到一个小弟弟跟在她身后的。”
儿子走失后,杜老师已经从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变得不那么坚定了,求神拜佛是日常,如今她更是在佛前许了愿,她愿意吃斋茹素只求佛祖垂怜保佑她找回儿子。不过,她到底无神论了那么多年,一时间根本不会把夏莫的话往别处想,自然也就听不出夏莫话里的深意。
“你是好孩子,老师知道你不会说谎的。”
阴魂并没有跟随老太太离去,刚才杜老师从厨房出来给夏莫解围,他就紧紧的黏上了杜老师。小孩子大约对自己的母亲都有着天生的占有欲,阴魂颇有些不满杜老师对夏莫的维护,刚刚杜老师拍了夏莫的肩膀,还夸夏莫是好孩子,阴魂很是吃醋,可是不知是他生前太乖,还是死后摄于夏莫身上强大的气息,他压根儿不敢对夏莫做什么,只能手脚并用爬到妈妈背上,脑袋搁在妈妈肩头,孩子气的冲着夏莫吐舌头。
他舌头上滴着漆黑的血液,实在有些惨不忍睹。脑门上的小花一摇一摇的,夏莫忍不住有点手痒,很想薅一爪子。
现在还不是时候。夏莫默默把爪子背到了身后。
杜老师却毫无知觉,只觉得背上有些泛凉,她看了眼窗外,原来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尽,“不想那些不高兴的事情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吃饭吧。”
杜老师做菜的手艺很不错,比起莫大娘来更添了几分灵巧的心思,做出来的菜色鲜味美,很对夏莫的胃口。夏莫到底年纪小,本身嘴巴也馋,面对自己喜欢佳肴,再多的烦恼都被他扔到脑后去了。
不过,杜老师就没有他这样的好胃口了。今天这出闹剧让她想起了很多平时不愿去想的事情,她跟许宁闹到今天这境地,佳睿丢了固然是重要原因,但,这几年来,她也算彻底看清许宁的为人了,就算佳睿没丢,甚至就算佳睿是个健康健全的孩子,他们之间的婚姻多半也长久不了。
如果说张腾的妈妈陈静在婚姻中遭受的是拳打脚踢的热暴力,那她遭受就是另一种更让人难以启齿的恶待——冷暴力。
没错,在许多人眼里,包括曾经的她自己眼中,许宁许大夫都是个斯文和气冷静又理智的人,等结了婚,等婚姻家庭中的琐碎带来矛盾时,许宁冷静中冷的一面更加显露无疑。
夫妻之间口角拌嘴是常事,可是到了许宁这里,他可以因为一句口角,一天乃至几天都不跟她说一句话,除非她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甚至有时候,不是她的错,她也得认错。一次又一次,她总是拗不过许宁,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许宁对她的感情。只是,她还来不及去认真审视他们这段婚姻,她就怀孕了。
这期间,许宁倒是对她很好,可谓是百依百顺。她渐渐打消了疑虑,而后,孩子出生,是许宁期许的男孩,那时,他无论是对孩子还是对她都很好。可是等孩子渐渐长大,显露出天生的迟钝,最终被诊断为自闭症且智力低下时,许宁所有的耐心都告罄。
他的冷再一次显露出来。
他可以十天半月不跟她说一句话,不管她说什么他都随口敷衍或者索性沉默以对,他可以完全无视孩子的存在,不管孩子是哭还是闹亦或者生病。很多时候,家里就像一个冰冷的坟墓。而到了外人面前,许宁又成了温柔体贴的好好先生,耐心仔细的好爸爸。
一个人,两幅面孔。
陈静挨打至少还有外人说句张智不对,可是许宁种种作态,她就算诉苦,别人也只说许宁工作累了,许宁老实人没话说不吵不闹不打人挺好,许宁性格如此等等。
如果许宁真的老实,就不会在儿子丢了以后,隔了整整两天才告诉她。许宁如果真的老实,就不会在儿子丢了半年之后,让她放弃,更不会一次又一次跟他们医院里的护士搞到一起。
如果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么她的婚姻大概埋葬在冰天雪地里,充斥着刻骨铭心的冷。
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坚持到找回佳睿,她甚至不知道,她这样的坚持到底意义何在。她只知道,她就要占着许宁这个臭茅坑,急死那些想拉屎的人。她不好过,许宁也休想舒舒服服的去找他的第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