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昔人,不是昔人
纵然给泰恒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质问长褚究竟给他下了什么法咒。
泰恒认命的上了鸾辇,夫殷正端坐在辇中,面前摆了一张小桌,上面堆了许多印着朱砂印记的奏章。
他一手执笔,另一手稍稍撑着额,眉头微皱,似是在发愁。
泰恒喊他:“陛下?”
夫殷看他一眼,“嘘。”
泰恒放低了声音,“可是有大事?”
夫殷摇摇头,“不必担心,只是这些日子加急送来的奏章要早些批完罢了,你且安静些,不许打扰我。”
泰恒遂噤了声。
他从前便觉得夫殷安静做事时神态像极了盈冉,偶尔的小动作和表情也十足相似,此时心中虽因着长褚仙咒而写满了烦恼,但看着夫殷认真的眉眼,心却慢慢静了下来。
他与盈冉相识在魔界,那时盈冉在魔界卧底,身份是魔尊麾下一名大将,法力高强威名赫赫。
时逢折岚接任凤族族长之位,泰恒为了庆祝她升任之喜,特意潜入魔界,想驯服一只折岚心心念念了许久的踏云山猫送与折岚做礼物。
他躲在盈冉宫殿中时,时常陪坐在一侧,看盈冉处理魔族中事,盈冉假扮的是一个哑巴,无法发声,房中总是安静得出奇,但泰恒逗他说话时,盈冉的双眼会如流萤扑闪,似是在回应他的捉弄。
“你总看着我做什么?”夫殷忽然道。
泰恒一怔,笑了笑,不答反问:“陛下奏章批阅完了?”
夫殷揉着额角,朝后一靠,收了小桌,疲乏答道:“嗯。”
泰恒道:“陛下回去之后,又该忙起来了。”
夫殷应了一声,微阖上眼,辇外木兮掐着时间进来,在夫殷身上盖了张毯子,小心压了边角,又低着头退了出去。
“若是闲时,陛下不妨多出来走走,看看大好风光,必然舒畅许多。”
夫殷没有睁眼,只轻轻答了声,“日后再说罢。”
泰恒道:“陛下若不愿走远,多回瀛洲界歇歇也好。”
这十多日待下来,他在瀛洲界内没寻到丝毫盈冉曾留下的痕迹,而那葬着历代神族的仙陵压根无法靠近,每每他觉得自己靠近了那片水雾,再走上半个时辰,也好似原地踏步,走再久也无法触到那水雾。
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唤着他去那仙陵中寻盈冉的墓碑,去见盈冉曾生存于世的证据。
夫殷淡淡应了声好,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说起世间绝境,篷梧岛风光也不输瀛洲界。”
泰恒笑道:“陛下过誉了。”
夫殷微睁了眼,“篷梧岛四季如春,唯数千年前曾落过一场雪,我有幸看过一次,自此再难忘怀,当真是美得惊人。”
凤族皆畏冷,先祖迁至篷梧岛后,于篷梧岛中心设下了法阵,使篷梧岛再无冰雪,唯有春日温暖。
泰恒还年幼时,曾故意破坏法阵使岛中落雪,十之八九的凤族冻得几乎想拔光破坏者的鸟毛,后来折岚领着泰恒一家家的去道了歉,才抚平了同族怒火。
想起往事,泰恒眼神低沉一阵,忽而低笑出声,道:“那当真是凑巧了。”
夫殷长睫下的黑瞳如含秋水,定定看着泰恒,“我曾心念许久,想再看一次雪落篷梧。”
这话便说得再明确不过了。
泰恒立时答:“陛下乃仙界之主,若想看落雪,一旨命令下来,臣立刻着手去办。”
他说得殷切,夫殷却好似瞬间没了兴趣,黑羽般的细密睫毛垂下,挡住了那双含情脉脉的瞳。
“不必了。”
回宫之后,泰恒那定不住的性子又发作了,没待几日便要抱着自家猫出去玩,因着长褚仙咒在身,泰恒为防长褚寻他不是,先行到夫殷那处告了假。
夫殷正在作画,听他说罢,眼也不抬,答了句:“好,你去罢。”
泰恒抱着猫正要走,又听夫殷说了句,“早些回来。”
看来只是白日里允泰恒出去走走了。
泰恒心里默念了几句天帝为大仙尊为大,笑着应了,按住想跳进夫殷怀里的踏云山猫,快步出了门去。
木兮与君兮正巧抱着花瓶自大门外往里走,见泰恒沿着长廊离开,两人脚步就停了。木兮眉心皱着,想冲上去拦下泰恒,君兮眼疾手快按住了她的手,冲她摇摇头。
“切莫轻举妄动。”
“可是……”木兮不甘道,“陛下近来不太对劲,你也看见了。”
君兮眼底一沉,浸了些哀伤,“我知道。”
木兮道:“陛下近来少言少语,神态也不似从前那般轻松,全然换了一人一般,定然又是这只凤凰对陛下瞎说了什么!”
君兮道:“我知道,我全知道,可木兮你纵然去拦了泰恒仙君,又能让他劝陛下什么呢?泰恒仙君如今仍未将陛下放在心上,会好好劝陛下么?”
木兮猛然无言,只得恨恨的跺了跺脚。
君兮望着泰恒离去的方向,低声道:“陛下如今是一界之主,不比往日,他既做了这样的决定,你我好生护在他周侧便成,吃一堑长一智,陛下不傻,必然不会重蹈覆辙。”
木兮咬咬牙,骂道:“那只凤凰当真是块捂不热的烂石头!”
君兮拍拍她的手,朝殿门努了努嘴,木兮看一眼大殿,长长呼口气,渐渐安定了下来。
泰恒不知木兮与君兮在心中已将他上下骂了多少遍,径自抱着踏云山猫离了仙界。
天上一天凡间一年,照理说他若在凡间玩个数年,夫殷也只会当他出去了几日,偏生泰恒无意去凡间,他径直去了仙凡交界处的游集山寻孙少逍,有意再与孙少逍续上次未完之棋局。
孙少逍一见他,便知这人棋瘾犯了,朝后一招手示意小童摆出棋局,另一手信手抓了盏茶,给泰恒满上了一杯。
“上次泰恒兄走得急了,可是有何大事?”
“无事,不过陪着拜访了长者。”
对弈时两人闲闲聊过几句,孙少逍虽只是一散仙,见识却远胜于仙界许多仙人,谈吐间自有其气度与分寸,泰恒许久未遇见这样的人,十分乐于与之交谈。
他拿着棋子思索良久,子未落,小童忽然前来传道,有仙家要见孙少逍。
“你去罢。”泰恒见孙少逍为难模样,主动道:“我且想想这步棋该如何走。”
孙少逍感激道:“我去去便来。”
他跟着小童去了前厅,泰恒看他走远,将棋子扔回棋盒中,踏云山猫蹲在一侧石柱上,冲他叫了一声。
泰恒冲后宅看了眼,起身抱起猫儿,低声道:“我许是想多了。”
猫儿抓了抓他的手背,“喵。”
泰恒安静许久,去了前厅。
来者是一名将要飞升的修仙者,他跪在孙少逍面前,凄声道:“求仙长助我。”
孙少逍道:“此事你需我如何助你?”
修仙者俯下身拜过一拜,“听闻仙长有一宝阁,置放了上千仙宝古籍,但求仙长准我入阁寻古籍一探。”
孙少逍皱起眉,“此事……你且容我想想。”
他侧眼看泰恒正站在角落处看着此处,以为泰恒等得急了,便直接对来者道:“你先在此处歇下,明日我想好之后再予你答复,可好?”
修仙者连声应了,跟着小童一起退下了,泰恒见孙少逍急急朝自己行来,打趣道:“孙兄当真厉害。”
孙少逍笑道:“你可别嘲笑我,我若真那么厉害,早飞升仙界位列仙班了,哪里还会当这么多年的散仙。”
泰恒揶揄道:“连我也想入孙兄的藏宝阁一饱眼福呢。”
孙少逍想也不想,认真道:“泰恒兄你有兴趣,我那宝阁随时为你敞开大门。”
泰恒连连摆手,“不过说笑罢了,孙兄莫要当真。”
孙少逍原也是一脸带笑,此时脸上的笑容却忽然一散,猛的一把抓住了泰恒的手。
“泰恒兄,你这是……”
孙少逍样子很怪。
他从未在泰恒面前失态,这次却抓着泰恒的手,半天没有放开,甚至无意识的用了很大的力气,大到纵是泰恒仙人之体都有了痛感。
他盯着泰恒的手腕,身子微微发着颤。
“孙兄?”泰恒喊他一声。
孙少逍这才回过神似的,缓缓松开了泰恒的手,他长吁一口气,语带歉意道:“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神族法咒,失态了。”
“无妨。”泰恒犹疑着收回手,他垂眼看了看自己并无甚痕迹的腕,问:“此次随人访亲,确是机缘巧合之下让人下了这仙咒,孙兄对此可有研究?”
孙少逍沉吟良久,一合掌,道:“须得翻阅一下古籍方可,既如此,泰恒兄不如随我走一趟藏宝阁?”
泰恒想过一想,点了点头,“那便麻烦孙兄了。”
孙少逍笑道:“泰恒兄何必与我客气。”
两人便舍了未完的棋局,一同去了后方藏宝阁,泰恒顾念着自己是客,只跟在孙少逍身后打量这满屋的珍宝,没有随意取拿,孙少逍好似着了迷,嘴里低声念叨着,翻翻这处,又翻翻那处,足足翻找了数十本典籍,才住了手,激动的捧着一卷发黄的书册转身抓住了泰恒的手。
“泰恒兄!找到了!”
泰恒眼中一亮。
两人寻了一处坐下,泰恒伸手出去,孙少逍一手翻着书册,另一手捧着泰恒的手腕,不时摸索几遍,以仙力引那法咒回应,末了苦了张脸,叹道:“这典籍太过艰涩,我只读懂了些许。”
泰恒问:“可知是何种仙咒?”
孙少逍皱着眉道,“我只读出是种涉及言语方面的咒术。”他将书递给泰恒,指了指自己读懂的那几列,“泰恒兄你来看看。”
那书上写的是仙族字体,鲜少有仙界之外的人能读懂,泰恒乍一看见,便钦佩的看了孙少逍一眼,“未曾想孙兄还研读过仙族文字。”
孙少逍摆摆手,谦虚道:“你若似我这般只愿幽居一处闲散度日,懂得只怕不比我少。”
泰恒回以一笑,不再闲聊,垂眼认真看起那古籍记载来。
他幼时因着一些原因身子不好,习起仙法来较之一般仙族来困难许多,再加上后来与仙界新秀霖止成了好友,索性不再钻研仙法,如今看起这古籍来便遭了难,愣是每个字他都认识,组合在一处他就看不懂了。
泰恒蹙眉钻研许久,也只看懂这仙咒只会在自己念及某些字眼时触发,但具体是哪些字,他便推测不出来了。
他将那书还给孙少逍,摇摇头,长叹了口气。
孙少逍道:“泰恒兄莫丧气,不如你将这书册带回去,仔细研究研究?”
泰恒迟疑道:“此书乃孙兄之物,我怎好意思白白拿回去。”
孙少逍笑道:“你我之间何必客气。”
他将书递给泰恒,泰恒不接,他便道:“不如这样,泰恒抵押一物在我这处,待你归还书籍时,我再还与你,便当是租借给泰恒兄你了。”
泰恒仍是不肯接,孙少逍将那书直接往他手里一塞,笑道:“你若再与我客气,日后便别来我这游集山了。”
他这话说出口,泰恒才终于应了他的提议,从自己腰间解下块玉佩,递给了孙少逍。
第10章
这日泰恒早早回了仙宫,夫殷正在练字,两个侍女伺候在一边,一见他回来,便齐齐瞪了他一眼。
泰恒不由奇怪。
夫殷听见他动静,狂放草书练至一半停了,他将笔放回砚上,不动声色的将纸卷了起来,“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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