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
这座祠堂仿佛自身存在意识一般,极力想要遮掩某些东西,不让他走出这层层迷宫般的回廊,想要将他困死在里头,直到大雨落下来。
雨落下来?他皱起眉头,直觉若不及时破阵便会错过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周老二等人奈何不了这鬼打墙,但他又岂是会任凭这些鬼东西摆布的凡人?
天光渐黯,眼见云层中已有青色电光滑动,他从怀中取出个锦囊,倒出拇指大小的一物。此物黄中透黑,表层温润带光,十足地不起眼,若是有熟知药理或文玩的人看了,定能认出这是犀角。他指尖引出一簇青色火苗,就像感知不到灼痛般地将其置于其中焚烧,烧起阵阵不散、带清苦香气的青烟。
这青烟袅袅向前,穿过仪门,向着拐角去,顺着青烟飘去的方向,他当即上路。
犀角镇邪,早几年他还在穆家做大少爷时从某个有求于他的南蛮来客手中得了一整块,被他分成许多小块用在了许多地方,后来穆家出了事,兜兜转转下来,他和薛止朝不保夕地活,又借此数次化险为夷,到今日,这便是最后一块了。
不过说惋惜也算不上,他这短暂的一生之中,只为三件事感到过后悔。
兴许是忌惮这股青烟的缘故,虽说他没有碰到其他活人,不过这次总算再没原地兜圈子。
小小一块犀角足足烧了一阵路,烟雾随他穿过一扇扇窄门,走过些空着的门厅,来到侧面的廊庑。估摸着已朝着西南方走了一小半距离,他还要往前,忽闻前方有人声,顿时收住脚步,没有贸然上前打扰。
“道长,这样会不会不大好?”
说话的是个男人,声音粗糙苍老还带几分嘶哑,明显不像是年轻人。
他贴着墙,悄悄地探头往厅内瞧,发现说话的是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
说是中年男人,可他的头发已白了一多半,勉勉强强梳成个发髻,整个人形销骨立,瘦得不成人形,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出他面带菜色,嘴唇泛着青紫,显然是有病的。
这老男人说一句话就要喘半天,好不容易一口气喘匀了,不像是要断气的样子才继续说:“为何一定要夜里?而且这狮子……”
“这么说你是信不过老道了?”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来源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身着洗得泛白的靛蓝麻木道袍,身材颀长枯瘦,这么一瞧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他口气也未有多么严苛,可就是无端端要人由衷地感到信服,“这么久下来,帮你治病续命,还救活了你那贪玩溺水幼子的又是谁?老道要是要害你们,还要耍这么些小手段吗?”
一提到这些事,这中年男人额头上汗就直往外冒。
“都……都是您,您大人不记小人不过,莫要与小人计较。”他点头哈腰,连连认错,“是小人多虑了。道长救小儿宏安一命,大恩大德小的此生难忘。”
宏安?周宏安?
周仁夜里便说过,周老二全名周宏安。这么说,这半截入土的老男人就是周宏安的爹了?
穆离鸦余光瞥见地上摆着的东西,用红绸不甚严谨地裹着,透过那露出的一小块轮廓,郝然就是昨夜里他在栏杆头见过的闭眼石狮子。
“还不快去……”老道士颇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途中话音一转,陡然变得凌厉起来,“什么东西?”
“道长,怎的了?”老男人还有些不明就里,跟着四处张望。
他病得很厉害,光是这么点事情就又逼得他不住地咳嗽起来。
穆离鸦低下头,顿时知道是什么暴露了自己:他手中的犀角烧得只剩一丁点,青烟在他身侧盘桓了两周,直直地就向着那两人飘去,或者准确点说,是朝着那青衣老道去了。
透过青烟的帷幕,他看见的不是那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而是一只瘦长身体、装模作样穿着长袍、尾巴尖都白了的公狐狸。这公狐狸翘着胡须,一副得意洋洋的狡黠模样,说话的同时分了三道叉的尾巴还甩来甩去。
“什么人?滚出来!”
看样子这就是那青衣老道的原型了——狐狸精,一只起码活了几百年的狐狸。
浑然不知自己原形已被人识破的狐狸老道见无人应答便亲自追了出来,眼看就要找到他藏身的地方,雷雨天的第一道雷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劈了下来,青森森的电光在青石板上留下焦黑痕迹,头顶是震耳欲聋的轰鸣。
白毛公狐狸盯着这碎得不能再碎的地板砖,耳朵竖起来动了动,看样子颇为犹豫。
就在这片刻之间,云间又是青芒一闪,狐狸吓得毛都炸了,只得老实地掉头回去。
而那一头,穆离鸦躲在墙壁的转角,连呼吸都屏住。他并非惧怕,只是不知道惊动了这幻境中人会导致怎样下场,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忽地,青墙上被某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几道划痕隐约组成了一个“止”字。他细长的手指在划痕上流连了半天,面上阴霾一扫而空,禁不住抿唇笑起来。他模样好,笑起来一如霁雪初晴,连灰霾的天都稍稍亮了些。
就算他瞎了也能认出这划痕是薛止留下的,薛止费心在这墙上留了字为的就是能被他认出来。光是想到薛止也在此处,他高高吊着的一颗心顿时落了下来,转而又化成了几分担忧。
这处时间流逝太过诡异,若是重逢以前薛止就犯了病该如何是好?
惊雷一道道地往下劈,知道的是要下雷雨了,不知道的只怕要以为有谁招了天谴。
屋内人说话的声音再度变得模糊不清,隐约能听见“没眼人”和“午夜”等字眼。
此时周家宗祠还没完全沦为魔窟,还在受什么东西庇佑,若是要想毁掉它,最好的办法就是引入邪祟污秽,让它们经年累月地污染这块土地。
这狐狸老道大费周折就是打得这么个主意:夜里阴气最重的时分,令盲眼人眼覆柳叶、外盖红绸,将这闭眼狮子安置妥善,便算是为这聚阴之局设了个引气口。
穆离鸦手中的犀角已烧掉了大半,只余下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丁点,青烟在他身边打了几圈转,最后直愣愣地朝着前面某个放向去了。
他最后摩挲了一遍墙上刻着的那个“止”字,眼眸低垂,像在思考问题。
若是寻常的八门遁甲局,那么只要找到生门就能够脱身,可他要的不止是脱身,还有寻找到这迷局中的某样东西。
因为身在其中的缘故,他无法迅速看穿这风,为何种理由而存在,已经将持续到何时,所以万万不可在此过久逗留。
他再度循着青烟的指引上路,将古怪的石头狮子、狐狸老道和那面黄肌瘦的痨病鬼抛在了后头。
走出几步,他猛地回头,发现片刻前自己站过的墙角已消弭在了无穷无尽的漫漫黑夜之中,连一星半点痕迹都再看不出来。
不知何时沿途凭空多了几盏白纸糊的灯笼,随着狂风上下翻飞,里头一点要熄不熄的火光,反倒衬得他手中那点青绿色火光越发黯淡。
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看出点请君入瓮的意味,遑论是他这生来就与神鬼打交道的人物。
他循着纸皮灯笼照亮的这条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算见到刷绛红漆的廊庑与四四方方的天井,南边东边各有仪门市道连通,只是夜色深浓看不清门后景象。
这周氏宗祠是典型的品字格局,四口天井环环相扣,刑房那处暂且不提,正厅面阔四间进深三间,独占最大的那口天井,这处多半就是他们昨夜不曾踏足的另一处小天井了。
不同于先前一路上的死寂,这天井里月色疏朗,偏厅里隐隐透出点人声和灯光,好不温馨热闹。
有了之前的教训,这次穆离鸦可谓是万分妥帖,半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悄然靠近了连接着的偏厅,就靠廊柱遮住身形,将里头人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看样子你是不觉得自己有错咯?”
这喘得堪比拉风箱的破锣嗓子不是那得了痨病的老男人又是谁?
他心头疑云渐起,便稍稍露头看了眼。
偏厅里人不少,有男的也有女的,痨病鬼应该是地位最高的,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茶盏,说一句话就要喝一口茶润嗓。他比之前看过的还要憔悴,面上已寻不到一点血色,连衣衫都撑不起来,完全就是一具蜡黄的人皮披在骨头上。他左手边站了两个青年男子,其中一个是他们之前见过的周老二,另一个仔细看,五官容貌和周老二颇有相似,应当就是他那个大哥了。
至于右手边那浓妆艳抹梳盘桓髻的中年妇人,不用猜便是周氏主母,两兄弟的娘了。
跪在地上的女人衣衫凌乱,浑身是伤,尤其是一张脸,哪怕从穆离鸦的角度只有一个侧脸,也肿得不成样子,根本看不出是美是丑。
“我有什么错?”兴许是长久水米未进的缘故,她嗓音沙哑,也没什么力道,“我有什么错,那男人不过是讨口水喝,我隔门将葫芦递出去也有错了么?”
“满口胡话!不知廉耻!”痨病鬼气得浑身发颤,想也不想就把手中茶盏砸了出去。他痛苦地皱了下眉,像是在酝酿某种情绪,抬起手想要喝茶便想起茶盏已被自己砸了出去,好在另一头大儿子迅速递上了另一盏茶,他连喝了两口才缓过劲来,抬手指着女人激动地喊:“老二说看到那男人在你房内逗留了一炷香的时间!咳咳咳……还有从你衣物中搜出的男子私物又要如何解释?!”
茶盏不偏不倚砸在她额角,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瑟缩了一下,血从额角滑落,糊到眼珠子里,模样无端端带了几分狰狞。
“是,是老二……这样说的?说我……不守妇道?”她语气里渐渐带上了癫狂,“他这样说我的?他怎么敢,怎么敢!他怎么敢这样说,当着他大哥的面!”
说到最后,要不是有人在身后按着,她几乎要站起来扑过去将周老二撕得粉碎。
“周宏安,你这个畜生,你会遭报应的!”她手脚并用,冲着周宏安又是咒骂又是嚎叫,就像疯了一般。
“嫂嫂,你就少说两句呗,看看爹被你气成什么样子了。”被人这样叫骂,周老二半点不慌,巧舌如簧地为自己辩驳,“我畜生,那你不是畜生的嫂嫂?再说你自己做下的丑事,还怪我告诉爹娘不成?我要是帮你兜着,岂不是对不起我那从小对我照顾颇多的大哥?”
他眼珠子一转,做出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来,“嫂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们一句句把话说清楚,你为什么要这般恨我?”
被按在地上的女人死死瞪着他,恨不得生啖其肉,“你,你,你……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畜生,你迟早遭报应啊!”
“讲不出来是吧?”周宏安得意地晃晃脑袋,“那轮到我问你,小慧儿是我哥的亲骨肉吗?”
这个问题一出,门外的穆离鸦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痨病鬼身子一颤一颤的,喉咙里是压抑的呼哧声。
他正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
“老二。”
“什么事?”
那中年妇人沉沉地开口,“把那贱种给我带过来。”
周老二瞥了女人一眼,朝着角落里那竹篮去了。
看样子孩子便是这周家大儿媳唯一的软肋,她顿时止了哭闹。
“爹,爹,我求求你,慧儿真的是阿大的亲骨肉!”
她一下下地磕着头,磕到先前被砸伤的地方也不皱一下眉头。
“嫂嫂,你不会想着要滴血认亲吧?”周老二是时候地说起风凉话,“闹呢,你流一滴血我流一滴血,看能不能融在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