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体回收法则
雨势渐弱,从车窗那四角玻璃向外看,一片铅灰色的天空,雨迹毫无规则顺着路径滑落,让余砚想到了被圈养在水缸里的鱼,玻璃之外的世界正变得浑浊、模糊,他在狭小的空间里,等待下一次的澄澈、净化。
习惯性被未知的景色吸引,发呆中的余砚,等过了好久才回神。雨刷上下摆动,如某个年代的时钟,提醒了他时间的流逝,他略有心虚地去看身边的男子,发现正好对上了傅见驰的目光。
“看完了?”傅见驰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傅先生总是这样,不会打断开小差走神的他,也不会阻止没理由去试错的他,像是放任,又会在关键时刻提醒一二,搞得余砚每次都倍感压力,他想尽量在上司面前做得好一点,最起码不能留下消极怠工,玩忽职守的印象。
“嗯。”余砚不好意思应了一声,然后转过头去看身后的吴咎。
吴咎也和他方才一样,正在看外面的倾斜飘然的雨,只是他不像余砚那样凑在玻璃前凝视,苍白的肤色在阴天暗雨的投映下生出阴影,他在暗淡的光线中遥望窗外的景物。
“临冶是你的老家吗?”临冶是吴咎要去的地方。
“算是吧。”吴咎把目光收回,转向问话的余砚。
余砚按照以往的常例问道:“你是想回老家找人?”
“可以这么说,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吴咎的又转过头去看窗外,余砚没有打算继续问下去,他重新看了一次目的地的名字,是一个小区,那自然就能猜到,对方多半是去找家人了。
吴咎的话很少,总是靠在椅背上侧着头,沉默的时候给人感觉倦怠、消沉、阴郁,跟这个天气一样,灰雾蒙蒙难以看透,余砚搭话时却都配合,三言两语一一作答。
尽管这样,余砚对他的了解还是少之又少,只确认对方是昨晚离世,暗自惊奇吴咎超与常人的冷静镇定。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沉默半晌,不知道如何继续聊下去,余砚只好这样问。
“没有,我知道你们不是人类。”
余砚介绍道:“我们是从冥界而来,目的就是帮你完成遗愿。”
“你是说,每个变成鬼魂的人,身边都会出现和你们身份一样的……”吴咎试图在脑海里找合适的词,“死神?”
“不一定,这些是随机的,有些人类可以遇到负责他的冥界使者,也就是你说的死神,有些人类则等上十年二十年,都可能遇不到,永远只身一人。”
吴咎眯起眼,“那些一直没有遇到冥界使者的游魂,最后会怎么样?消失?”
“当他们自主完成夙愿,或者放下执念的时候,有部分会消失,有部分会去转世投胎。”
余砚轻轻将身体往后倾,侧脸对着吴咎,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告诉对方消失和转世投胎的区别在哪。奇怪的是,吴咎对此也表现出漠不关心,他不再追问有关于自己灵体最终去向的问题,仿佛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想了解的答案。
“你生前是做什么的?”余砚转过头,照例职业询问。
“画画。”
“画画?”余砚顿时生出一丝兴趣,“你是画家吗?”
吴咎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只是温和地微笑,看向余砚的表情依旧显得异常疲倦,这种略带忧郁、总置身事外的气质,的确跟之前接触过的画家很像。
“画家都很厉害。”余砚平静地称赞,他是真的这样觉得,虽然此时听起来有几分刻意和亡灵拉近距离的嫌疑。
吴咎礼貌微笑回应,道:“所以,像我这样的,是消失还是转世?”
余砚还没有了解透彻对方的平生事迹,若说是画家,这个世上有声名远播、天资非凡的大师,也有名不见经传、作品俗不可耐的画者,余砚无法判定,便将这个问题抛向自己的上司:“傅先生。”
傅见驰双手握着方向盘,西装革履的他,面上没有半点人间烟火气,他扫了一眼余砚,径自问身后的人类:“你获得过什么奖项?”
“始木奖。”
傅见驰一语道明:“你会转世。”
“我知道了。”说完后,吴咎又盯着水雾弥漫的车窗。
余砚见此道:“你看起来还是很不高兴,难道你不想转世?”
“的确不想。”他没有回头,眯起眼望着窗外的某物,语气随意得像在回答今天吃什么之类的问题。
“为什么?很多人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如果只是因为在人间有还未完成的事,我们也会等到帮你达成,再带你离开。”
“如果是完成不了的呢?”
余砚楞然,还未回答,就听到继续道:“其实……这样也不错。”
大约开了一个多小时,傅见驰的驾驶技术和人一样,平稳可靠,窗外风景鲜少变化,无非是绿荫灌草,那些在雨中飘摇的生物,透映在模糊不清的车窗里,不断向后退。
燃油量过低,他们根据路线导航来到了一个加油站,三人下车,进入加油站内躲雨。
余砚站在便利店门口,看着外面一颗颗向大地砸碎,溅迸出不小水花的雨势,突然面带窘迫,小声对身边的青年男子道:“傅先生,我们没有钱。”
傅见驰挑眉道:“所以?”
余砚抬头望着他,“等会车加完油,岂不是又要赖账?”
旁边的吴咎轻笑道:“我有钱,在车后座的背包里。”
“你的车上放了好多东西。”
“前天刚回国,有些行李放在这辆车上还没来得及取。”
余砚充满疑惑道:“可是手机、驾照、钱包都在……”
此时,突然出现在加油站,下车避雨的人打断他们的谈话。
“妈妈,你看我刚刚画的!”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手中拿着一本小的练习画本,才刚下车,便不顾满地水渍和潮湿空气,举起手将自己的得意画作展示给母亲看。
那位牵着她的长发女人微微弯着腰,将孩子带入檐下,闻言蹲下身接过画本,展露笑颜,“呀,果果画的大房子啊?比家里的房子还好看。”
“我还画了树,向日葵,蝴蝶,还有太阳……以后我们还要住这样的大房子。”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声音,尽力发出老师教的标准普通话。
“真棒~果果画得越来越好了!”女人毫不在意地将打湿的发丝别到耳后,笑着翻了几页,上面全都是用各类彩笔描绘的图案,线条夸张随性,毫无技巧可言。
“你这么喜欢画画,妈妈给你报一个美术班好不好?”
“好!我最喜欢上美术课了~”小女孩欣喜地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满脸期待的笑容。
小女孩母亲捏捏她肉嘟嘟的可爱脸蛋,道:“那果果答应妈妈要跟着老师好好学画画,知道吗?以后长大了当一个画家。”
“画家是做什么的啊?”
小女孩天真地发问,女人抱住她,眼神充满慈爱地用最直白简单的话跟女儿讲解。
“你觉得这个小女孩可以当画家吗?”余砚问一直入神看着她们的吴咎。
吴咎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她现在已经是了。”
☆、第 26 章
重新上车,回到车内窄小的空间,彼此的距离骤然收拢,这样更靠近的变化,让余砚觉得应该趁此说点什么。伴随着雨声点点,他在不安静却异常安逸的氛围下开了口。
“之外我听一个学美术的人类说,学画画最好的开始时间是在3岁到6岁,你也是从那个阶段开始绘画的吗?”余砚找了一个自己比较感兴趣的聊天入口。
“不是,我是从一年级开始绘画的。”
余砚算道:“一年级……那就是七岁左右,那么晚开始?是你父母逼你学的么?”
吴咎苍白的脸在微暗的雨床下,显出几分病态,他道:“是我自己想学的,我喜欢画画。”
“因为喜欢,最终才能有所成就,不过这也证明你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余砚拿出类似总结的语气,借用之前某个亡灵的一句话道:“艺术造诣不光来源于勤勉和认真、它往往是通过与生俱来的天赋形成的。”
吴咎低头,状若沉思品味着这句话,道:“可是在没有基础条件的情况下,天赋也很难被发掘,不是么?部分人甚至因此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天赋是什么。”
余砚无法理解这句话,在心里琢磨一遍,看了一眼旁边专注开车的上司,回头问吴咎:“你说的基础条件是指的什么?”
“外界环境,包括经济因素。”
“经济……我知道你们学美术需要不小的开支,你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吗?”所以才会否认那句天赋至上的观点,余砚感觉到,对方没有附和,就代表他不认为目前的成就可以功归于虚无缥缈的天赋。
“只能说一般,勉强足够支撑我学画画,直到后来……”声音变低,吴咎似乎不打断继续说下去。
余砚立刻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吴咎抬头,淡淡笑道:“了解这个是你必须的工作吗?”
若是平常,余砚一定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不置可否,现在有傅先生在场,他当然只能点头,认真说道:“这就是我工作需要做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学习到课堂外的东西,这些兴趣爱好,在很多家长看来只不过是陶冶情操,渐渐还会变成一种家庭负担,好在我父母知道我喜爱画画,一直都很支持,可就在我读初二那年,不幸发生一场意外,他们相继去世……我寄宿到二叔家。”
吴咎的语气平淡,毫无起伏,像是忘了自己是当事人,低声诉说着别人的故事。余砚和傅见驰静静聆听,停顿沉默时,窗外的雨声格外突兀。
“因为学画画需要钱,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所以他们用我爸妈的遗产供我学完初中最后一年,就不打断让我高中继续学美术了,我没有加油站那个小女孩幸运,高一时他们就不再给我美术班的学费了。”
余砚道:“那你后来是怎么重新接触到绘画的?”
“一直都没有断过。”
“那你的学费......”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他的声音变得极为缓慢,像是黏附在透明玻璃上的雨滴,连滑落的轨迹都清晰可见,“他是我当时的美术老师。”
余砚感觉到这个美术老师在对方的人生中起到了转折作用,“是他帮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