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体回收法则
“那你恨了吗?”
邵执文哑口无言,轻轻叹息,道:“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吴咎的目光掠过茶几上的那一片方形薄卡纸,道:“尽管如此,我发现还是有很多东西变了,在你看来,我没有改变这一点似乎并不让人满意。”
“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知道。”吴咎的眼神顿时明锐,嘴角似乎还挂着几分讥笑,“也不在乎这些。只是看到你愤怒发狂那一刻,突然很想笑。”
“原来你也会有这样的表情……仅仅因为我的几句话,就能相信一个和你认识十年的人会去随意杀人,或许这十年时间也不算什么,远不足以让你信任我。”
“我正是因为太信任你才会变成这样。”邵执文苦笑,似乎不想继续说下去,“不管怎么样,你也不应该利用真真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骗我。”
吴咎露出索然无味的表情,笑道:“对,她是你的未婚妻,怀着你的孩子,而我只是你最骄傲的学生,在众人面前连前任都算不上,我不能拿她欺骗我的老师,更加不能做出伤害她的事,可即使我没有做,你和她也已经天人永隔,再也无法共度余生了。”
最后一句话刺痛邵执文,他面若寒霜,眼里尽是痛苦之色。
吴咎眸中闪过一丝嗜血的狂虐,余砚觉得此时的他跟之前判若两人。
“就算你去见她也不能改变任何现状,远远看着本该穿上婚纱的她出现在葬礼上,红事变白事,默默守到自己的孩子平安出生,然后看他在单身妈妈的抚养下长大,你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你只是四处飘荡无依无靠的鬼魂,适合你容身的,只有比夜晚还黑暗的角落。”
说罢兀自笑起来,环顾敞亮清冷的客厅,“不过你还是比我好一点……”
邵执文听到这句话,隐含恨意的双眸顿时黯然,“我们之间,一定要变成这样?”
“这样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两败俱伤,真的是你说的最好的结果?”邵执文不解,缓缓走近对方,“我失去家人朋友,你何尝不是付出了锦绣前程?那些都是你努力得来的,值得吗?小咎,你太傻了……”
吴咎愣在原地,不可置信道:“你——”
“没错,我知道,全都知道。”
吴咎眼里隐隐光芒闪动,他转过脸,不再言语。两人一时无话,外面下起了雨,洋洋洒洒飘落在阳台,在静谧中酣畅淋漓。
等待片刻,就在余砚准备开口问邵执文知道什么时,他才说话。
“那天也是下着雨,还是人烟稀少的深夜,我不应该和你叙旧到那么晚,更不应该……答应你去环岛湖。”邵执文看向外面阴沉的天色,声音随着雨点沉沉坠落,“我不后悔当时跳下水救你,虽然后来才明白那是一个陷阱,我相信这不是你蓄谋已久的目的,因为在我看来,你的未来要比自己想象得珍贵得多。”
“为什么……要放弃一切,不惜代价葬送你和我的人生?我说你一点没变,是指你还是跟曾经一样执着,这是让我感动的,也是最让我害怕的一点。”
“原来是这样……”吴咎轻笑,低垂的眉睫微微颤动,苍白的脸在昏暗房中隐匿了神情。
“我欠你太多,纠缠了快十年,这一次终于还完了。”接着是无声的叹息,“小咎,不管是恨是怨,都放下吧,我想……你也很累。”
像是从一片绿叶滑落到下面一片青绿上,这样细微的雨声藏着不舍花好的怜惜,如倾尽所有给予的一滴温柔。待天边滚过一阵雷鸣,吴咎才醒悟地看向四周,那个人已不知何时离去,他知道,这次是真的诀别。
余砚想到第一次见到吴咎时的宽阔道路,雨水滂沱中扭曲变形的车,对方站在旁边既淡漠又孤零,让他自然而然以为那就是造成吴咎死亡的原因。
真相揭开的这一刻,没想到是如此的晦涩灰暗,吴咎借机害死邵执文,同时也牺牲了自己的性命,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究竟是何种情感支持着他选择毅然决然的方式,邵执文不明白,余砚也难以懂得。
此时,吴咎站在阳台和客厅的交界处,似乎在远眺沉思,纱帘随着斜雨轻飘摆动,成为这里唯一的勃然生机。他的前方,是天幕深沉风雨如晦,曾经的云兴霞蔚他不再拥有,余砚想问他是否值得——身为人类,放弃自己永远无数个可能的生命,真的值得吗?
就算问了,也许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吴咎说人本来就是复杂的生物,他说的没错,所以吴咎才格外地喜欢除了人类之外的生灵。
“叮咚——”
余砚回头,看向大门,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难道是黄真真又返回来寻邵执文的去处了?他看了一眼纹丝不动的吴咎背影,准备自己去开门。
“您好,是吴先生吗?”一个穿戴蓝色衣帽的男人站在门口,未等回来便语速较快继续道:“这是您在我们店定的,请于今日内食用,如果不吃可以放在冰箱冷藏,欢迎下次订单。”
“啊……”余砚话还没问出口,就被动接过对方递来的方形盒,端详了几眼再抬头,就看到那人已闪身进电梯。
他把这个包装精美的方盒放在桌上,低头看到几个字,喃喃念出:“百福……”
吴咎闻声走来,余砚道:“这是刚刚那个人送来给你的,纸上有写你的名字。”
“我知道。”吴咎解开缠绕在上面的红色丝绸带,揭开盒子。
“蛋糕。”立刻认出这个精雕细琢,看起来柔软香甜的物品,余砚的视线放在最中间那个椭圆巧克力牌上,“今天是你的生日?”
“明天。”
见吴咎坐下,从附赠的一个纸袋里拿出蜡烛插在蛋糕上,不由好奇道:“不是应该留到明天庆祝么?”
“明天和今天也没什么区别。”
点燃蜡烛,房角一角绽放光芒,原本没开灯的公寓因这一只烛光带来幽微暖意。蛋糕旁边的男子,终于不再是厌倦疏离的模样,暖黄光线映在他的眼中,焕发出明亮神采。
余砚也坐在对面,按照人类的习俗,问道:“要不要许个愿?”
“不用了,谢谢。”吴咎微笑着,在其他人面前,他是一个内敛寡言的人,半点没有在邵执文面前的锋锐。
看着蛋糕上颗颗饱满、莹润鲜红的樱桃,余砚道:“这个蛋糕很好看,是你昨天订的?”
“回国那天就订了。”
“那么早……”余砚似乎猜了一点对方心思,道:“准备跟邵执文一起过?”
“对,因为过完这个生日,三年就结束了。”烛光摇曳,他的目光随之闪动,“三年……真快。”
今天之前,他都不曾明白分手的真意,对于“不想耽误对方的前途,两人没有未来”之类的说辞吴咎一直报以质疑,为什么越来越光明的坦途会成为感情的阻碍?这不对,他无法接受,三年之约是拖延借口,他想一边寻求答案一边证明。
可吴咎忘了,这道题是两人的,尽管他用尽各种方法,只要对方原地不动,他们的感情永远是个僵局。
就像邵执文所说,吴咎的执着让他害怕。当感情里的一方不留余地倾尽所有,在另一方的眼里只是强人所难步步紧逼的时候,就真的是天平倾斜关系坍塌。吴咎被人放进这个情感衡量器上,感受过置于高处悬空般的极端温柔,才恋恋不舍这来自内心的震撼和悸动。
如果不是渐渐靠近的距离,也许他就不会重新从顶端坠落,在失重的惊悸中加速毁灭,最后碎裂的,是无法重来的时光沙漏。
左□□倒的沙漏中盛放的,是他与之相似的少量回忆,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短暂人生中的三分之一,熠熠沙粒接连不断滑落,反复重播着一个人的故事。那些视为珍宝的岁月,难以重返,他等在原地,对方也不会再回来了。
当参悟到这一点时,吴咎终于知道,深究分手原因毫无意义,就像人生坦荡通途的分叉口,有人选择一路直前,就必定有人消失在拐角处。
蜡烛烧去一半,滴落的烛泪凝固成突兀的一团,烛芯上的火焰随着流窜而来的风不断跳动,闪光间,余砚看到对面的人身形正在发生变化。
他正以比蜡烛融化还要快的速度变得透明,像抽取假象躯壳里的每一种色彩,成为真正与虚空融为一体的幽灵。
“你的时间到了。”余砚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要尝尝蛋糕吗?虽然没有味道。”
吴咎抬眸凝视蛋糕上的生日蜡烛,良久后,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你还要什么想做的?”余砚顺口一问,他知道此时此刻对方已了无牵挂。
“没有。”
黑暗中有个男子走出,目光随意扫过坐在桌边的人,沉声道:“走吧。”
吴咎配合余砚随他一同起身,走到玄关处,余砚准备去输入密码的时候手被人牵起,他及时反应过来拉住吴咎,跨出一步的距离,三人便出现在门外走廊。
余砚突然想到一件事,对吴咎道:“你的画……完成了吗?”
吴咎平淡的语气回答道:“没有,不过不重要了。”
想到那是对方日夜赶工的画作,余砚心生好奇:“我想看看。”
傅见驰看着余砚请求的眼神,道:“我和他在这等你。”
不消一刻余砚就打开公寓门出来,三人走进电梯。
“看到了吗?”吴咎主动道。
“看到了。”余砚丝毫不隐藏自己的想法,古怪地看了创作者一眼,道:“你说是从没看过的风景,可是为什么我觉得很普通,难道是因为没有画完?”
“不是,是它的确就很普通。”
吴咎的脸上浮现隐隐笑意,带着几分恬淡,余砚虽不解,也不由得信服,或许在旁人眼中的普通,正是未看到的独特之处。
走出小区,便看到一辆小型巴士车缓慢行驶而来,稳稳停在他们面前。
吴咎往前面望了一眼,道:“无人驾驶,这是来接我们的车?”
“没错,上车吧。”
余砚和亡灵坐在一排,傅见驰照旧坐在他们时身后的位置,待坐定后,阴阳车自行启动,朝着浓稠黑暗的道路尽头驶去。
满天飞雪……在偏离人界景物后而来,宛如童话中精灵飞翔抖落的羽毛,它们摇曳在银蓝色夜幕中,形成比星空还要浩荡繁丽的动态之美,以凡尘中一颗沙尘还要轻盈的身姿飘舞,由天空投落大地,它的陨落更像是一场破茧化蝶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