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玉记
“怎么走?”
沈珏问南衡。面对面站在黄泉路口,黄泉路上黑白无常忙忙碌碌,仿佛没看到他一样从两人身边走过。黄泉路有来无回并非空谈,南衡或许能回去,而鬼魂无法从这里还阳。
南衡笑了一下,道章“踩在地上,沉下去。”
没有鬼会这么做,沼泽般的土地他们从来不敢踩在上面停留,飘起来既安全又快速,脚不沾地的悬空也满足了很多做人时的想象。
当然,听说也有将自己心甘情愿沉沦下去的鬼,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就那么消失了。
沈珏又道章“我妖丹已毁。回去了又怎样?”
南衡自然道章“重修就是,不过几百年。”
不过几百年。他说的云淡风轻,几百年对他来说不过弹指霎那,就算几千年他也是不在乎的。当然沈珏也不在乎,上天入地间,没什么值得他在乎。只是看着他的脸,忍不住想起他还是人间帝王的那个时候。
那时他刚刚老去,便在温暖被衾里说自己已经老了,那些绮丽风流的事都断了吧。
他才刚刚开始苍老,便不想看红颜对白发,凭空生悲凉。如果不是他还手执天下军马,如果他只是个寻常普通人,那个时候,或许他已经被驱逐了。他的帝王在乎的那么多。
在乎自己的天下,在乎江山百姓的平安,在乎他的军权大握,也在乎自己正在老去的年华。
而不是现在这样,对几百年的光阴视乎寻常。
不,他的帝王已经死了。
是他抬灵,亲自扶着棺柩下葬,身后跟着他的儿子,扶灵痛哭。举国上下,一片哀悼。
“那就走吧。”沈珏说。
他没有犹豫的沉下足,踩在绵软的路面上,停驻片刻过后,一点一点的往下沉沦。黑色的路面寸寸将他吞没,先是脚背,接着小腿,然后大腿,直到颈脖时沈珏闭上眼,安静非常地等待着。
一只手臂从背后绕过来将他拥住,沈珏睁开眼,微微的白色光晕亮起,将这一神一鬼裹在中间。
无边的黑暗包裹在四周,无边无际,无垠无限。沈珏低下头,望着那截月白衣袖,上面的花纹中游龙在繁花中穿梭,他想起那段命格,那是自己没有过也不可能再有的人生。而这截衣袖的主人,也不是他再想拥有的那个人。
脚下一直在沉沦,如同他一生都在沉沦,沉沦在幼年不可重来的关爱里,沉沦在伊墨不动声色的呵护中,沉沦在和那个帝王一起厮磨的每一刻光阴里。
在无声的下沉中,沈珏再一次闭起眼,直到拥着他的那截手臂松开,挥袖劈开一道光。
又到了黄泉路前。不过是去路,不是出路。
阎王显然早已等候多时,守在那具黑狼的尸首边,见到他们自动让了路。
沈珏被轻轻一推,就进了狼身。
重新适应了一下这具身体,他站起抖了抖皮毛。
妖丹已失,现在他只是一匹狼,不再可变成人类,自然也不可人言。
重新站在阳光下,黑狼仰头嗅了嗅周围的空气。属于人间杂乱浑浊的气息翻涌而来。
南衡站到他身边,停顿一下章“送你去罗浮山。”
黑狼颔首,转眼便回到了那座坟前。
坟墓还是原来的样子,被他刨开的印迹已经完全消失,像是没有任何事发生,他的死亡仿佛一场幻觉。
这样很好,最好不过,什么都没有被他破坏,一双人的棺木本就不该生生再多出一个来。
他看着墓碑。
他亲爱的父亲和爹爹的名字镌刻在上面,下方是他的落款“爱子沈珏”。
他以狼的形态最后一次给他们叩首,起身蹭了蹭冰凉的石碑。
多谢养育之恩。
再见。
第七章 真是好出息
坟头叩罢,沈珏起身,其实是想道声谢给他。谢他没有让自己毁了这座双人坟,谢他送自己来到这里,更要谢他肯送两位至亲上路——这世间多少荒谬,最后送他们上路轮回的人竟不是自己,而是与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上神。无论他们的纠葛究竟谁是谁非,单凭这一点,沈珏对他也生不起一丝责怪之心。当初那一推,推便推了罢。他不过推他一下,却身中阴毒不说,还做了这许多事。
沈珏对他真是一点埋怨也无有。可惜他已是狼身,谢字无法说出口,否则必要千恩万谢才好。
可南衡哪里需要他的谢,瞅着那双哀哀兽瞳,几乎都开始可怜他了,做人又寿命太长,做妖又学了许多人类的恶习,把自己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知道该怪谁。又转念一想,可怜他作甚,终归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好不好也是他甘愿,哪里需要可怜,果然是在人间待久了,自己也跟着沾上恶习。这样一想着,南衡自己也来气,一挥袖子道章“走吧。”
前尘往事都一刀斩了,不信你还不成器!南衡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己跟自己拧巴上了,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恨,自己也是又可怜又可恨。
他说走,实则哪里用得着抬脚,呼啦一下子,两人就不知道离了罗浮山多少万里,眼前是郁葱葱一片山林,山峰清奇,怪石嶙峋,密匝匝的千百年古树也不知有多少,一棵棵长了个捅破云霄的气势,一阵山风吹过,树梢一片片摇动,噪声大作仿若轰鸣。沈珏自诩几百年也走过山河无数,倒是从来没来过这么个地方,也不晓得是哪里,只好站在南衡腿边,望着林里幽暗光线,阴凉之气飕飕地扑面而来,一身狼毫都立了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出息。南衡瞟了他一眼,旋即想起他已经法力全失,便也不吱声,迈起大步就往林里走,那些荒草杂木自觉地给他让了道,沈珏紧随其后,走在他趟出的坦途上,看着前方背影高大又倨傲,一条羊肠小道被他硬生生走出个睥睨山河的气势,实在是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跟这么个人扯上了关系,不由得想起沈清轩,当年一介凡人男子,又哑又残,就敢冲着一条老蛇妖死缠烂打,真是好胆色,不服都不行!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直到前方人已经站定,黑狼差点一脑袋撞上人家,才堪堪停下。
眼前又是一番景象,绿草茵茵的平地上百花盛开,漫无边际的山岭上奇花异果,蝶舞纷飞鸟雀鸣唱,不远处大大小小的山峦此起彼伏,溪流在林间欢快地流淌,仿如仙境,这是被古木隔离出来的另一处桃源。
“你外祖。”南衡出声,扬扬下巴示意他看远处奔腾来的狼群,群狼井然有序的自山峦往下聚拢,愈来愈近,愈来愈壮大磅礴,花草低伏树木摇晃,震动的大地都发了颤,扬起的枯叶在飓风里打着旋,呼啸声中领头的黑狼身形高大无匹,额上一小拢银白分外醒目,距离两人十尺便停了下来,蓝莹莹的兽眼先是看了看南衡,最后停留在沈珏身上。
沈珏哪里想得到他会把自己带到狼族密林里来,整个脑子都懵的厉害,眼皮都不晓得眨。狼王缓缓走过去,绕着沈珏转了一圈,又嗅了嗅,最后盯着沈珏愣怔的眼睛,一动不动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片刻才走到南衡面前,化作人形。
“多谢上神。”狼王一身玄衣劲装,动作干练,金色王冠略低了低,作揖道章“请。”
南衡走了两步,一扭头发觉黑狼不在身边,停下身去看,黑狼还在原地发呆,显然是受惊过度没回神。
这出息。
南衡连气都懒得生,淡淡提醒道章“沈珏。”
“……”黑狼听见自己名字,终于回了神,愣愣望着他。
“跟上。”
沈珏也觉得自己给他丢人了,连忙垂下头,一路小跑的迈开四肢跟上他,不好意思走在他边上,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
前面是狼王和南衡在寒暄,说多少多少年不曾见了,后面沈珏晕乎乎的盯着南衡的衣袍下摆在眼前翻飞,完全不能回神。
一匹赤红色的狼突然走到他身边,拿头顶过去,蹭了一下沈珏的耳朵,把他唬了一跳,扭头看人家,不知道他想干嘛。
“你是我外甥。”红狼说章“叫舅舅。”
“……”本能想张口,沈珏一个音节还没跑出来就想起自己已经不能口吐人言,只好蔫搭搭地翻了个眼,摇了摇头。
有红狼起头,很快一圈子狼便围了上来,把沈珏围在中间,也不管人家此时有多紧张,又多么眼花缭乱,就算嗅觉敏锐一下子扔到一百多只大大小小的狼圈里,也不能记住这么多亲戚。一个抢一个的纷纷介绍自己。“我是你小姨。”“我是你大舅。”“我是三姨。”“我是你堂姐。”“堂弟。”……
“我是你小外甥!”
软糯糯的童音喊的最高亢,满嗓子都是不甘落后又挤不进去的愤慨,小灰狼亮起奶牙,左咬一口右啃一嘴,终于杀出一条道,凶猛的扑倒沈珏跟前,差点就地啃了满嘴泥。
沈珏被他肥嘟嘟的短尾巴摇的眼花缭乱,很认真的点点头,这个是真记住了。
狼王和南衡早已停下,远远地看着他们这一场混乱的认亲大战,到最后小奶狼出场力压群雄拔得头筹,都觉得无比可笑,互相看了一眼,狼王道章“上神就这么把人送来了,舍得?”
“有舍才有得。”南衡淡淡道章“况且他此时并不需要我。”
他不需要。当然不需要。
南衡笑了一声,并不在意。他做人时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他,当帝王时所有不该给的也都给了他,信任或宠爱,一样不缺,样样俱全。他曾竭尽所能的保护他,让他不受旁人诋毁,不受流言侵扰,为此擅用王权,杀掉谏臣以儆效尤,并从未告诉他真正的缘由。他让他在身边几十年,掌管天下军马,坐拥他的万里河山,分享一切美好富饶。却从未让他也学着两面三刀,从未让他接触那些阴暗污秽,任由他做一个半人半妖来去自如的小狼崽,这是他护着他的方式。
他嘲笑沈清轩和伊墨,看你们养出的好儿子。其实未尝不是嘲笑自己,他也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
南衡说章“他需要的是你们。”
上一篇:扒一扒王子和恶龙那对狗男男
下一篇:遇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