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玉记
沈珏想了会,问她章“我娶你,我能得什么好处,对你又有何益处?你莫要拿人间那套礼法来说事,都是妖精,生来都是野兽,有什么看不看的。”
灰狐被诘问住,自己也冷静下来,想了半晌后放软声音,说道章“我看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你是妖精,我也是妖精,你在这世上也没个人疼,我也没人疼,往后你娶了我,我疼你,对你好,我们互相做个伴儿,如何?” 沈珏万万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也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看待自己。
隔了八百多年的对话,仿佛远古传来的洪亮钟声,震碎了时光的尘埃,越过光阴的河流,一字一句清晰地响彻耳畔。 “小乖宝,你要快快长大,长大娶个媳妇儿,掌灯说话,吹灯做伴儿。”
“我不要娶媳妇,爹爹赚钱不容易,我不能花那么多钱就为娶个伴儿。”
“你娶了媳妇儿,往后就不是孤零零的了,做什么都有人陪着你。阿爷出银子,不要你爹的银子。”
“可我不是孤零零的,我有你和奶奶,还有爹爹和父亲。”
“总有一天你会孤零零的,爷爷可不要你孤零零的,你将来娶个媳妇,她会替爷爷疼你,乖宝,应爷爷好不好?”
“她真的会陪我,疼我,对我好吗?”
“会。”
“那好罢。”沈珏恍惚着,便真觉得有些站不住了。
“如何?” 灰狐还在坚持不饶,兽瞳晶亮亮地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章“我们做个伴,如何?
“我不用你对我多好,哪样的日子我都过的去。
“我没有亲人,往后你就是我的亲人,如何?
“我尾巴是让姐姐断的,我这样也回不去了,你要嫌它丑,我会努力修炼。
“我一定修出尾巴来,不叫你嫌弃。你娶我,如何?
沈珏依然不出声,灰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章“我知道你看得多,可是你未必过过掌灯说话,吹灯做伴儿的日子。 “往后我们掌灯说话,吹灯作伴。你娶我,如何?”
沈珏愈发沉默,只是死死盯着她。不,不是,他有过那样的日子,虽然很短很少。
那是他曾有过的一段快乐时光。他们也曾掌灯作伴,熄灯说话。也曾并肩躺在龙榻上,微暗的烛火透过描龙绣凤的明黄帷帐,他们在被衾里打着语言官司,直到沉沉睡去。
那时候还不曾想过嫁娶的事,即使在人间多次遇到吹吹打打喜气洋溢的迎亲队伍,也总觉得那都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
直到那年,看见痴傻的柳延用新娘的红盖头圈住伊墨的时候,他想起那个人。
那一瞬间他想到如果他愿意低下头来,顺从地让他亲手盖上红盖头牵回家,他不知道自己会有多欢喜。这个念头虚渺而不可及,闪电一样出现与消失,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执念,也从来没有那么大的犟劲,一犟就犟了三辈子,投胎成了傻子,还心心念念执意要娶伊墨,那是个执迷不悟的人,纠葛三世执迷不悔。而他不是这样的性子。况且他的那个人,从来也不会低头。
而他自己也不会。 所以他从来没认真想过要娶谁,从未想过要天地为证地牵住谁的手,也不曾想过除了伊墨和沈清轩,他的双膝还会为谁、陪谁去跪下,只为那一声唱诺章 拜天地。
“我曾有过想娶的人。”沈珏心里想,“即使娶不了他,我也不要娶你。”
明明这句话都吐到舌头尖了,就是吐出不来。
他看过那么多风景,遇到过那么多人,从来都学着伊墨,将自己当作一个局外人,高高在上地俯视一切人事。
他从没有遇到一个说要陪他掌灯说话,熄灯做伴的人。
拒绝的“不”字在舌尖叫嚣着打着滚,仿佛被两扇嘴皮子夹死了似的,不管他用了多大力气,就是不肯出来。
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去了骨头,连站直都需要全身的力气。
灰狐仿佛知道得不到回应,渐渐低下头,漫长的沉默里,自知找不到停留在此的理由。她站起身不再坚持,先前那一股脑的执拗劲也都熄成了灰,转过身去道章“那就算了罢。” 那就算了罢。不过是一只连尾巴都没有的狐妖,没有妖精会看得上眼。她余生只需混在人类的世界里,装作自己是个普通的商家小姐,直到旁人老去,只她容颜不改,接着会有人认出她是精怪,找来得道高人,一命黄泉。
这便是她的余生,早已看的清楚,却还有一丝侥幸。
活该如此难堪。
“我娶你。”沈珏看她猛然刹住的脚步,像是受了极大惊吓似的转回身,便觉得此情此景可笑的很,逼婚的人还能让被逼的人唬住,于是自己就笑了一声,从容地走过去。
路过先前灰狐丢弃的那摊衣饰,弯腰拾起来,走到她面前停下。
对上她惊愕地眼神,将衣饰递过去,沈珏淡然地重复了一遍章 “我娶你。”
第十六章 恰似故人来
这晚月光实在太亮,程夫人透过帷帐,看榻前一方天地如积水空明,熙洒的月华落在桌椅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影,她看的时间长了,无端生出两分冷清寥落之感,来的突然,挥之不去。她静静躺着,直到再也躺不住,起身下了地。 推开窗,木窗发出细微“吱呀”一声,清冷月光跃上面颊,泛起丝丝缕缕的寒意。
身后传来悉索声,她轻声道章“还是吵醒你了。”
说着展颜一笑,两颗小兔牙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一如十七年前春游初遇,淘气的程家小子追着一只野兔,冒冒然摔在她裙裾边时看到的笑靥。两粒小兔牙从唇下微微绽露,伴着清脆笑声,鲜妍的笑脸让他仰着头,恍惚以为他追逐的那只野兔成了精。
野兔自然没有成精,早已踢蹬着后腿不知窜到哪里去了。
只留下一个长了兔牙的姑娘笑着问他章地上青草滋味好么?
他吐掉满嘴的青草,不知为何那么羞臊,臊的头也不回地跑了。
回家后着人四处打听,打听许多人才知道那是城南张屠夫家的姑娘。
张家世代为屠,代代单传,不知传了多少代,从来也没正经名姓,只叫张屠。大的叫老张屠,小的便叫小张屠。这一代的小张屠生不逢时,刚刚成年便赶上战乱,小张屠便拎着杀猪刀参了军,战场上杀人的招数使出来也是屠猪的架势,兴起时一刀下去能将人片成两半。
五年后兵戈休止,他领了不少军饷回家乡,回乡那年,撞上街口摆摊的阴阳先生,先生说他煞气太重,劝他放下屠刀再不要杀生,否则后果堪忧。小张屠哪里听得进去,照旧做起祖传的营生,手掂两把快刀杀猪宰羊,活儿比出征前利落的多,断肉剔骨的野蛮事在他手中生生做成一桩漂亮手艺,生意便愈发昌隆。他认真做了几年生意,攒下不少家当,推倒黄泥老宅,扩建成青砖大屋,又请匠人连祖坟一并修葺,专给去世的老张屠修了一座白石大坟以谢父师之恩。将光耀门楣的事都落定,宴请乡邻的流水席也摆完,小张屠一个人躺在新屋大床上,周边环绕着新屋独有的生涩味,怎么也睡不着。只好透过窗棂数天上繁星,数了一夜,数的星星拉着月亮一齐跑了,方才惦起娶亲的事。
他是个利落人,爬起身和太阳打了个照面,洗漱一番穿戴整齐,备好厚礼登了媒婆家的门,谁知媒婆一看是他,顿时吞吞吐吐不肯应承。这时候才知道街口阴阳先生那一凶卦早已传遍小镇,镇里有闺女的人家都不愿意将女儿嫁他。
此时距离战乱年头已过去数年,新皇已登基为帝,爱民如子,不仅大赦天下,还免了许多税赋,是以家家都有积粮存银,比起钱财,更重名声,都怕将女儿许给他,自己落了贪财卖女的坏名声,往后在镇上抬不起头。
媒婆可怜他,又说了几个寡残妇人,请他将就。小张屠哪里肯将就,便一直孤着,从小张屠孤到老张屠,直到四十七岁才娶了远山村落里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姑娘比他还要勤快,来家后收拾的窗明几净,衣褥浆洗的硬挺有型,女人香和饭菜香,渐渐驱散了新房独有的生涩土味。张屠闲暇时就坐在小凳上磨刀,一边磨刀一边看水井旁浆洗衣物的新媳妇,她的发鬓常年插着一朵时令鲜花,搓衣时轻轻哼着山歌,妍丽花朵就在乌油油的发上摇曳生香,那抹淡香萦绕在小院上空,几十年也没散去。
成婚第五个年头,他们的女儿便出生在这满是花草果蔬的青瓦院里。张屠夫大约也知道自己就这一个后人了,和媳妇商量过后,将闺女当作宝贝疼着养着,一心只想要招赘。
那一年潼水县的人都知道,已经订了亲的程家小子,不知叫哪里来的猪油蒙了心,要死要活地推掉了从小定下娃娃亲的王家小姐,甚至不惜与王家翻脸,只为娶一个屠夫的闺女。这实在是太不成体统,这么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不要,非要一个杀猪人家。
张屠也实在愤懑,他好不容易等到女儿及笄,满心只想招个上门女婿,延续张家香火,不料还没来得及放出风声,就让程家上门提亲的媒人踩坏了门槛。
且婆子们还都不是本镇的媒婆,镇上都是乡里乡亲十分熟稔,媒婆们也都知道他的心思,更不想凑这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便都袖着手等着看笑话。
她们等着程家小子叫他老子一顿好打,也等着张屠将那异想天开的程家小子一顿好打。
程老爷打是打了,打的很凶,听说挨打的程家小子三个月都没起身。大家都以为此事必然消停,不料第四个月,程家小子请来了当年替张屠说亲的老媒婆,也是张屠媳妇的同乡长辈。
张屠始终都不知道老人家对他媳妇都说了些什么,原本站在自己一边立定心思要招赘的媳妇当晚就改了主意,为此不惜跟他赌气,连发鬓边的花都不簪了。
张屠瞅着媳妇黑油油的发鬓,少了那朵看惯眼的鲜灵灵的花,便一声不吭退回后院,一个人在后院闷了两天。第三天回到前院,低头认了输。
娶亲那天,老张屠已白发染鬓,煞气全消。依然手持两把杀猪刀,对前来迎亲的程家小子狠声道章倘若对不住我家女儿,当如此刀。
上一篇:扒一扒王子和恶龙那对狗男男
下一篇:遇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