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玉记
“不装。”脑袋哈哈一笑章“除非告诉我他是谁。”
沈珏也没多想,伸手抢过那个正在做鬼脸的脑袋,一把就摁在了他喷血不止脖子上。
“反了。”伊墨说。
袖着手看他儿子又扯下人家的脑袋,转了个方向,重新给摁回去。
“歪了。”伊墨又说。
沈珏再要伸手,游鬼“嗷嗷”地扯着嗓子尖叫着飘走。
无需自己动手就捉弄成功,满足了自己趣味的伊墨斜乜着自家儿子:“看起来也不蠢,怎么就自杀了?”
这避无可避的问询还是来了。
沈珏知道躲不掉也不想躲,这世上仅有的两个亲人是他唯一的避风港。他从不隐瞒他们任何事。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些事情——前几十年的陪伴,后五百多年的寻找,至此都与伊墨如出一辙。结局却迥然不同。
一切都仿佛一团乱麻,理不出线头,连舌头也僵硬的不听使唤。
他确实很多年没有好好说话,从他们深埋入土之后,悲欢喜怒就失了声。
从前年幼,沈清轩教他读书识字做文章,他说章“爹爹,我不喜欢做文章。”
沈清轩抱着小小的他说章“爹爹小时候也不喜欢做文章。你爷爷说,倘若连文章不会做,将来便不会说话,你遇到极好的东西,想告诉别人,却无法让人知道那究竟有多好,那是多遗憾的事。可你会做文章了,你便知道该怎么说。”
他说着便低下头来,亲了亲孩子头顶柔软的发丝,又问章“小宝懂了吗?”
他懂了,便读了许多书,做了许多文章,口齿愈发伶俐,能精准的说出自己的喜爱和憎恶。直到沈清轩离世,再无人要求他三天交出一篇文章。
再次提笔,他已经是朝堂上的将军,狼毫笔下皆是奏疏公文,白纸黑字从不描画自己喜恶。
到最后连奏疏都无需去写,已太久没有做过文章,自然也就荒废了说话。
"他是神。"终于开口,沈珏对父亲道章“我找到他了。”
顿了顿,他又补道章“我连妖都不算,不过是半人半妖的怪物。”
最后算是终结这场谈话,沈珏说章“他并不需要我。”
一段话说的七零八落,伊墨蹙起眉凝视他良久。
在他犀利的视线里,沈珏渐渐垂下头颅。仿佛那段支离破碎的话穷尽了他所有气力。
伊墨的怒火就这么腾起,爆烈又突然,怎么遏制都无用,当了五百多年的鬼,早就无需呼吸,连心跳都是静止的,此时一颗心却在胸口砰砰擂捶,每一下敲击都在嘶喊着杀人的欲望。
——我的儿子!伊墨站在他面前,浑身绷的笔直。
眼前是沈清轩辗转三生都不曾舍得苛刻过分毫的儿子;
是他一直带在身边传道解惑,一路风雨飘摇也不曾让他受过大委屈的孩子;从襁褓里的小婴儿到林中奔驰的巨狼,他们的儿子撒过娇也挨过打,受过许多皮肉伤。
但是没有谁,让他们的儿子会说章我是个半人半妖的怪物。
伊墨抬起手,巴掌已经扬在半空。
沈珏本能的转过脸,等着这一巴掌落下来。
最终没有。
“别让你爹听到这话。”
伊墨说章
“他会伤心。”
沈清轩从阎王处归家,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蜷在美人榻上的背影,一动不动的,连招呼也没有一声。
他好奇地问章“这是怎么了,谁又让你生气了?”
找了一圈,屋里没见到沈珏,沈清轩走过去揪着伊墨的长袖,问他章“小宝哪去了?”
伊墨闷声甩开袖子,索性把自己蜷的更紧,明明已不是蛇妖,行为举止依然像条长虫,可见改得了皮囊改不掉本性。
沈清轩好笑地扯了扯他垂落在一旁的长发,嗔道章“终归不是我惹的你,你还想连我一起气不成?”
见他依旧没反应,沈清轩只好松手走到一旁,“我去酿今日的酒,你先待着消消气。“又道章“等我酿完你若还在生闷气,就该我生气了。”
说完便慢悠悠的走了,留着他一个人蜷在美人榻上,一动也不动的继续生气。
计时的沙漏转了两圈,沈清轩再回来时伊墨依然保持原先模样,不曾动过分毫。沈清轩心道这可好得很,两个时辰还没回转的苗头,可见事情不小。
往年他们也会偶尔置气,从未超过半个时辰。眼下丝毫缓和的苗头都没有,沈清轩也开始着急,抓着他的胳膊道章“坐起来!”
“不。”伊墨纹丝不动。
“不许犟。”沈清轩提声道章“谁惹你了找他去,自己恼成这样像什么话。”
伊墨翻身坐起,一句“还不是你养的好儿子”正要脱口,就见沈珏站在门槛处望着他们,于是一口气生生咽了回去,差点儿没被呛住。
沈清轩顺着他的视线扭头,对上沈珏的眼睛,豁然明了。
“爹。”沈珏腼腆地笑了一下:“是被我气的。”
也不看伊墨那张黑脸,一五一十的坦白了:“我说自己是个怪物。他伤心了。”
——哪个要为你伤心!伊墨简直咬牙切齿地瞪他,好厚的脸皮!
沈清轩索性搬了张椅子坐下,视线在这父子间转了几圈,思索片刻竟忍不住笑了。
一时间两个鬼都愣住,傻傻望着他一个人在那里咯咯地傻笑,他们越是看他,他笑的就越凶,到最后连椅子都坐不住。整个地府里最红火的司酒大人,抱着椅腿笑的像个疯鬼。
“别笑了。”伊墨过去扶他,可惜人家笑的浑身发软,跟面条似的刚扶起来又刺溜往下滑,伊墨遇上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把人搀着,不无嘲讽地道:“别笑断了气,那你可是地府里头一个把自己笑到魂飞魄散的鬼。”
沈清轩刚刚缓了一丁点儿,闻言笑的更疯,笑的直抽抽。
满屋子都是他失控的笑声,伊墨满肚子闷气,就这么根本不受控制的被这人笑没了。
“你真是讨厌。”伊墨说着将人抱进怀里拍着背顺气,控诉道:“怎么这么会烦人。”
沈清轩好不容易停下笑声,一边抽气一边断续续的回他:“不,你才不讨厌。”
“不讨厌。”伊墨改口的可快:“一点都不讨厌。”
说着抬眼看向门口,沈珏已经不在了。
“他早走了。”
沈清轩说:“你可真是个傻子。”
伊墨对此称谓非常不满,可接下来一句话,堵了他所有疑问。
“对他来说,我们已经死去几百年了。”
沈清轩从他怀里抬起头,眼中满是宠溺的取笑,笑他的天真,笑他在人间地府游走三千年,还是不明白这些简单的道理。
他们的孩子已经失去双亲几百年了。几百年的祭祀,几百年的香火,几百年无人可依恋的孤寂。
双亲是他隔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张帘。而他们的死亡直接摧毁了这道屏障,把他们的孩子孤寂的放在这个善变而无情的人间。
“他说那句怪物并非在轻贱自己,而是在寻找自己。”
“人向死而生,上下求索。漫漫迷途,终有一归。”沈清轩缓缓道:“他会找到属于他的索。”
伊墨沉默许久,道:
“我们该投胎去了。”
“好。”沈清轩应道,“不用担心他。”
因为漫漫迷途,终有一归。
伊墨找到沈珏,他正在街上游荡,缓缓步行着游历鬼城的大街小巷,眼神淡漠疏离,沈清轩总是对的,他再也不是那个跟着他跋山涉水,无论到哪里都欢喜的仿佛出游踏青的青年。他是孤身走过五百年,眼睁睁看着曾经载满记忆和欢笑的每一片土地都变成陌生风景的孤魂。
“三天后我们就轮回去了。”伊墨说。
“好。”沈珏点点头,“我会去送你们。”
伊墨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沈珏站在原地,孤魂游鬼陆续从身边掠过,有飘着的,有走着的,也有断了下肢的鬼魂在地上姗姗爬行。光怪陆离的光景里,远去的伊墨负着手一点点消逝在重重鬼影中。
他并没有跟上去。而是转过身看着所有朝自己方向走过来的,奇形怪状的鬼魂。他们有年轻的,也有苍老的,他却一个也不曾认识。
他们都是孤魂和野鬼,一个个孑然的灵魂,和他一样。
他只能是一个人。
第四章 他们
南衡完全记不起自己上一次来地府是在何时,又甚是因何事来此。那实在是太久远的时光。也许是第一次神魔大战之前,抑或之后。终归是很久之前,那时地府里还没有这么多鬼魂,鬼帝还常常游走在天地人三界,妖君和魔王只是称谓,上神们也多在下界游历。
那时的神鬼妖魔都很清闲,时常齐聚在人间,一壶清酒坐而论道,须臾间就是百年。
那是多少万年以前的事,再之后鬼帝凿出黄泉路,天帝炼成诛神台。妖魔两道几乎被屠戮一空,从此神鬼也甚少往来。
他可能是几万年里第一个重游地府的上神,也是第一个闯入黄泉路的神祗。如不是心情恶劣,南衡几乎想为这份殊荣大笑一场。黄泉路又待如何,才当了几年小鬼的阎王也敢试图拦他,果真无知方才无畏。
他袖着手循着记忆在冥府中四处游走,最后来到忘川,站在河畔低头打量污黑浊水中挣扎嘶吼的恶鬼,南衡险些认不出这是从前赏玩过的那条忘川。
果然是太久了,所有事物都不是再是记忆里的模样。
“你们可知此河原本清澈见底,空无一物?”南衡突然开口,出其不意的转过身,对出现的二人并不惊讶,只是说章“有些日子不见了,季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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