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这也是张骆驼的疑问。电力、网络。Q先生的眼睛,它们听起来各自是各自的,和城市的边境没有任何联系。范柳的想法似乎有些天马行空。
范柳却摇摇头,他朝他比了比手指,口吻异常包容:“你个聪明孩子。”
他严肃地抬起头,用醉意洋洋但庄重、甚至逻辑严密的口吻说:“之所以我说城市边境的程序会被攻克,是因为它们之间是相联系的。边境上阻止他们的实际上是一个程序,而程序的运行靠我刚才刚才说的那些。它们就像一道门的四把锁。旁人只能看到钥匙孔,也就是城市边境,它们试图攻破它,最后当然只能无功而返。但关键其实是下面的三把密码锁:电力、网络、Q的雕塑。只有当你解开那三把锁,你才能冲破城市边境,因为程序是靠着这三把密码锁搭建起来的——”
他滔滔不绝地说完这一切,酒杯里的酒边歪歪斜斜地从空中飞泻而下,但他自己毫无知觉。酒精已经控制了他的神经元,让他变得醉茫茫的,仿佛在虚空中游走,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只是继续说,继续说,像是无法停下的机器。
乔德皱起眉头,冷静地抛出一个显然是设套的问题:“但假如这么容易,只需要解除电力和网络,还有Q的雕像……就可以逃出这里,那么为什么没有人去做?”
范柳也许醉的太厉害了,他完全没察觉出来:“当然不会。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明白。第一是没人知道,连你们也不知道,如果我不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其中的运行原理。第二是重庆的制度,我们给你讲过,仿造人被你们管理,而仿造人以为他们是真正的人,我们甚至让他们创造仿造人,挑起他们和他们的仿造人之间的混乱,比如他们自发组织了反对仿造人的组织,他们太过于执着巩固自己的位置,完全无法注视到外界的东西,他们在被内部打败了。”
第三——”他想了想,似乎忘记了他要说什么,他的话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他的语气变得严肃,“第三,你知道火星不喜欢纰漏。想打开边境的程序还需一个条件,即破解的上面三个的顺序,必须依次是网络系统、电力系统、Q的雕像。如果顺序相反则不行。”
他打了个哈欠,似乎对解说有点疲倦:“而一旦有人破解第一个系统,即按下警报器,其他两个会感应到进入危急防备状态,破解难度变得比平常高十倍。同时数据会立刻被传入火星,他们会立刻派出管理部的人,也就是你们,进行紧急措施,将具有威胁性的人逮住,给予处置——”
他疲倦地用一个词形容道:“也就是说……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插翅难飞……”他靠在椅子上,看起来变得有些困倦,半透明的泛白身体透出身后椅子的皮质花纹。
乔德注意到了这个哈欠,就像之前注意到范柳的睡意一样,随着时间推移,范柳的困倦越来越明显。
“您想睡觉了吗?”乔德坐起来,关心地问道。
他恰到好处地看向时钟:“已经十一点十五分了。”
范柳捂住太阳穴:“我确实有点困了……摄入酒精总会让我开始感觉困倦,人老了就是如此。”
他抬起头来,语气含糊地问,“那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他看着乔德,看起来已经要陷入睡眠状态了。
乔德摇摇头,用一种尊敬而礼貌的语气:“我想没有了。”张骆驼心知肚明,乔德想知道的几乎都问完了,他已经没必要纠缠下去。
范柳没有力气地点点头,之前他滔滔不绝的激情演讲和酒精已经释放完了他的所有精力,现在他看上去只想迈入陈旧的睡眠中。
“那么……”他轻轻地掩住口,避免一个哈欠溜出来。
他睁开已经浑浊的眼睛,朝乔德摆了摆手:“孩子,我会给你们带礼物的,等你们回火星就给你们。”
张骆驼感到乔德在他旁边轻轻颤了一下,但那感觉马上随之消逝,取而代之地,乔德平稳而沉稳地回答范柳道:“好的。”
“至于他——”范柳没有注意到乔德表情的变化,他眼神朦胧地看向张骆驼。
乔德轻轻地碰了碰张骆驼,张骆驼假装无知无觉,在乔德连拍了他三下后才慢慢地抬起头,发了会愣,语气朦胧地朝四周看了看,在看到大A后揉了揉眼睛,说道:“我睡着了吗——怎么回事——”
接着他看向范柳,但范柳没有看着他,范柳的眼睛已经失焦了,那全息影像因此看起来更像一个幻梦:“你——”范柳说,“让大A再给你开几个药,你的手臂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张骆驼立刻站起来,假装跌跌撞撞,被酒精吞噬了脑子,乔德轻轻地扶住他,避免他真的摔倒,张骆驼故作没事地朝他摆摆手,跟着大A走去,它正挥动翅膀,示意张骆驼跟它来。
张骆驼走过去,这才发现大A已经已经聪明地准备好了。它的鹤嘴叼着一个小小的口袋,里面装着黑色药丸。
他俯下身,从大A那里拿过了药:“谢谢。”他低声说。
接着他再次回到了乔德的旁边,乔德递给了他一杯水:“清清喉咙。”
张骆驼明白他的意思,他一言不发地接过水,将那无色液体吞了下去。
看着他吞下了药,乔德才抬起头,朝范柳点点头,做告别道:“那您早点休息——”但他没有说完,只说到一半就停止了,张骆驼正将蓝色茶杯放在桌子上,他有些好奇乔德的忽然停顿,也有些好奇范柳居然会不回答乔德的招呼,于是谨慎地抬起头。他看到范柳的头颅正一点一点,那半透明的液体一般的全息影像在空中闪烁,他眼睛的光线越来越浑浊,他似乎听到了乔德的话,但是没有回应,他太困了,马上要睡过去。
“我送你们出门。”好一会儿他才惊醒过来,回应乔德道,但他只是含糊地说出了那句话,没有动弹,显然酒精已经将他的一切覆盖过去。他的拐杖被搁置在一边,像是废弃的垃圾,他缓缓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眼神茫然地看着他们,仿佛下一刻就会昏睡过去——他喝的太多太急了。
乔德示意张骆驼不要打扰范柳,而是跟着他走出门,张骆驼靠在乔德的背后,轻轻地再朝大A点了点头,跟着走出去。
乔德先走出门,张骆驼在后,张骆驼转过头去,准备轻轻地关上范柳家的门,然后就和乔德一起离开,在赏金猎人、□□、摊贩的目光下奔出千辉市场,走向四公里的停船场。他知道,在那里,他们将会和郑郑、芦幸有很多话能说,非常多的——关于这座城市的。
他轻轻抬起头,看到范柳躺在椅子上的泛白光的身躯。
那疲惫的面貌、被蓝色窗帘污染的光线。范柳似乎已经睡过去了。张骆驼想,他轻轻掩上门,看着范柳。
但是,忽然之间,范柳微微侧过头,他的嘴唇开始挪动。张骆驼眨了眨眼,以为是他的幻觉,但他很快意识到不是。
门缝越变越小,在门快要合上之时,范柳的眼睛微微张开。
灰色的眼睛,威严不可测量的视线。那视线准确地朝门缝外的张骆驼望来。
那视线非常凌厉,醉态完全消失。
张骆驼一颤,他瞪大了眼。
但下一秒,那凌厉的视线已经消失了。范柳闭上眼睛,似乎已经睡过去。
一切像是个错觉。
他关上门。
第68章 夜半城市(六)
张骆驼和乔德走过千辉市场。
乔德的手在颤抖,张骆驼感觉到,当他牵着乔德的手时,它在不停地颤抖,不知是惊讶或者恐惧,还是喜悦,乔德的喜怒被掩藏在他深不可测的表情中,手是他唯一向外界敞开的门缝。张骆驼轻轻地用指甲扣了扣乔德的中指指腹,而乔德轻轻地再握住张骆驼的手指。
他们气喘吁吁地走进四公里的停船场,张骆驼抬起头,隔着一层坚硬的玻璃窗,他看到9号位飞船里坐直的郑郑,她看到他们走过来,激动地拍了一下芦幸,芦幸立刻从隐藏的黑暗中坐起来,睡意朦胧的脸在模糊的停船场光线里逐现。
但乔德不动声色地路过,仿佛和他们无关,径直走到10号船位的飞船前。张骆驼坐进飞船,关上大门,暖和的气体游走在他们周围。乔德发动引擎,飞船随之动摇,开始向上飞行,天空在他们眼前不到数米。张骆驼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他听到芦幸的飞船在他们身后起飞,那隐隐约约的飞船启动声从窗缝里溜进来。
灰色的夜,飞船群稀少无比,他们畅快地在空域中飞行,径直穿过凝结的灰雾。
他们飞离停船场。五十米、一百米,屏幕上代表距离的数字不断变大,在那数字变成一千米时,乔德轻轻地调整后视镜,灰色的眼睛落在一直跟在他们飞船后的那架飞船上,那上面,郑郑的芦幸正若无其事地跟随他们。
张骆驼低下头,他按下几个键,打开人工导航仪。
“欢迎回来,主人。”悦耳的女声在飞船里响起,话音未落,电子屏幕上出现一个蓝色的闪烁不定的方块,它被入侵了,中心一条黑色的细线不停地抖动。
“套出话没?”那条细线随着芦幸声音的响起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乔德注视着前方的积云,没有说话。芦幸不安地等待了一会儿,通话线里的杂音突然变得无比清晰,那些呼吸声和不安的吞唾液声被无限放大。
“其实……我们可以下次再努力……”郑郑恰如其分地插入话题,就像她以往一样。
张骆驼忍不住了,他轻轻地笑出声,乔德一言不发,望着天边,但他嘴角也挂着一丝笑容。
“我们套到了。”张骆驼说。
那面寂静了两秒,像是没有弄懂张骆驼在说什么。接着噪声迟缓地爆发。“是真的吗?”郑郑和芦幸的声音蜂拥而来,挤满整个飞船舱,空间里全是他们的声音,电子屏幕上那根代表声音的曲线直冲到顶峰,这架飞船像是一下子多塞了四到五个人。他们的声音让张骆驼的耳朵有些发痛,但他没有抱怨,捂住耳朵,擦牙咧嘴地抬起头,和乔德的视线对在一起,乔德那恶作剧的笑容的影子仍然残存,他们互相打量了对方四五秒,接着齐齐笑起来。
“讲一讲。”芦幸说,他的声音从人工导航仪的麦克风里传出来,显得格外尖锐。乔德和张骆驼互相看了看,张骆驼开了口。他详细将今夜在范柳家发生的事述说了一遍:他们是如何让范柳喝酒、乔德怎么转移话题。芦幸和郑郑专心地听着,偶尔夹杂两句评论和感叹。那股兴奋的氛围随着气流和声波的颤动而四处溢流。乔德的飞船从灰雾中一转而下,张骆驼听到他们的笑声、自己的笑声,它们像四周漂亮的雾气一样包围了他。
他们兴奋了很久,也讲了很久,但兴奋始终有限,当他们完全了解事情经过后,思考缓缓涨潮,那兴奋跟着冷却,比起事情的经过,他们变得更想知道这件事的另一面:关于这座城市的秘密。但他们都默契地没有问出口,他们知道这不是在连线通话里可以说清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