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
“抱紧我,”陆吾冷道,“时间静止和那些白骨有关。”
“好。”
下一秒,白虎便腾空而起,御风踏雨,风驰电掣地向广都中学飞奔而去。路易把脑袋埋在白虎粗糙而温暖的皮毛中,只能感觉到湿冷的风从背上倏然而过,耳边是呼呼风声,和淅淅沥沥的雨声。
等等,雨声?
路易抬起头,发现广都中学已近在眼前。
雨不再是静止的,而是正常地落下,不过一两息的时间,雨便愈发大了。
广袤的玫瑰花田和清雅的园林在重重雨幕里变得模糊而缥缈,它们逐渐扭曲,幻化成了另一种景象。
一片沉寂的建筑群,出现在雨幕里。
天地间回荡着连绵不绝的梵唱,庄严而宏大。广都中学原本教学楼所在的地方,变成了肃穆的寺庙宫观,阶梯皆以汉白玉铺就,所见皆是青瓦红墙,寺中菩提玉兰错落有致,他甚至能看见大雄宝殿前燃烧的香烛,闻见寺庙独有的幽幽檀香。
“这里是?”路易惊呆了,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这座气势恢宏的华美庙宇,冷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
陆吾:“这是那些尸骨怨念的所在。”
“古佛寺?”路易视力很好,隔着雨水,也能把佛寺周围的建筑看出大概的轮廓,大雨笼罩中的古城,青瓦灰墙,凤栖江如白练一般,穿过繁华的古城。
看房屋制式轮廓,应该是千年前的朝代,路易略略扫了一眼,低声道:“猫先生,这里是千年前的广都古城。”
陆吾踏风而行,裹着狂风流云,落到佛寺金碧辉煌的三门前。
还未进入三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冲破淡淡的檀香,争先恐后地涌出三门。
“好重的血味!”路易惊道,他是吸血鬼,对血液气息最为敏感,普通人闻到的鲜血味道在他这里要放大十倍。血腥味几乎要将他溺毙。雨仍在下,石板缝隙中流淌着夹杂血色的雨水,汩汩而流,路易低头一看,心惊胆战。
陆吾没说话,他迈开爪子,稳稳地踏上三门石梯,向寺庙中缓步走去。
路易坐在陆吾坚实的背上,隔着雨幕环视四周,古刹幽深,随处都是高大的林木,葱葱郁郁,翠绿欲滴,不知为何衬得红墙琉璃瓦有些阴森。
越往古刹深处走,血腥味就愈浓,到最后几乎铺天盖地都是浓厚的血味,再也闻不见清雅的檀香。路易虽然以血为生,却偏爱牛羊的血,这种浓郁的人血腥味让他几欲呕吐。
“血的味道很新鲜,”路易说,“附近应该有许多人失血,不是活人的血,是四死人的。”
“能找到具体方位吗?”陆吾尾巴微微甩动,九尾幻影在大雨里若隐若现。
“到处都是血的味道,”路易语调悲怆,“应该是一场屠杀。”
陆吾了然地点头,他用风将路易护住,继续向古刹深处前进。走过几重宫观,他们渐渐能看到一些人影,无一例外,都是尸体。陆吾踏着尸山血海走向佛殿,他环视四周,低声说:“都死了,全都是一招被抹了脖子,或者一剑刺穿心脏。”
隔着重重雨幕,路易没法看见这些尸体脖子或者胸口上细细的剑伤,只能看见他们的血从心口处汩汩淌出,染红清澈的雨水和洁白的石砖。
尸体们多数低眉垂眼,显然死亡只发生在一瞬间。
路易不忍,轻声问:“我们能安葬他们吗?”
陆吾摇头,声如闷雷:“不能,这里虽然真实,可终归是过去的景象,我们只是旁观者,无法插手其中。”
路易叹了口气,打起精神,继续端详这些须臾间没了性命的尸体。他们大多白衣红袍,头发剃得干干净净,眉目清秀慈悲。看年龄,大多在二十上下,都是些年纪极轻的和尚。若是放在现在的影视剧中,都是一等一的俊俏僧人。
地上散落着凌乱的佛珠,个个饱满圆润,显然常被人放在手中打磨,可惜都已经浸入鲜血,变成了怵目惊心的血珠子。陆吾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路易,向前走了几步,凑近了些,让路易能看得更清楚。
血和雨混在一起,将和尚们的僧衣打湿,路易凝视着面前景象,大悲无声。看着和尚们年轻慈悲的面容,路易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悲愤怨怼的情绪。像是心被攥住,被狠狠揉捏,又像是有人在他心中放了一把火,熊熊燃烧。他难过而愤怒,这股激烈澎湃的感情让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路易又惊又惧,他深刻地明白,这个情绪不属于他,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会为和尚惋惜,却不会感同身受。他想从这种负面的情绪里抽身而出,却身陷囹圄,根本没法逃出来。
陆吾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路易一个激灵,心里的悲愤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路易汗如雨下,他嗓音嘶哑,虚弱地问:“猫先生,我刚刚怎么回事?”
陆吾尾巴把他腰肢紧紧缠住,后退几步,兽瞳紧紧地盯着大殿宏伟的殿门,道:“怨念找到正主了。”
第28章 雾雨恼杀僧
路易抬起头,看向陆吾目光所及的地方。
他忽然听见细碎的风铃声,藏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若有若无,让人很难捕捉。路易静下心来,仔细辨别风带来的声音。
风铃声清脆渐渐明晰,清脆、悦耳。它刺破雨幕,直直来到他的耳边,一波接一波,像起伏的浪潮,时断时续。陆吾迈开四爪,向着大雄宝殿跑去,越过古雅的香炉,踩着血水,步入巍峨的宝殿。
佛像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华贵,只是一尊极普通的泥塑佛像,最多贴了些金箔,论大小倒是挺震撼,足足有五米高,颇有顶天立地的架势。唯有天花板上九个莲花藻井能窥见殿宇的尊贵。殿中挂着的五彩幡布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殿中横七竖八倒了十多个僧人,有老有少,无一不是一击毙命,鲜血在地上汇成一滩一滩,浑浊不清。
佛像前,站着一个雪白的身影,一身素白的僧袍,头发半短不长,发尾光滑而整齐,应该是被刀或剑一把割下。僧袍宽大,袖子和腰际都空荡荡的,衬得那人形销骨立,似乎风一吹就倒。
白衣僧手里有一把雪亮的长剑,僧袍素白,不染纤尘,和这个血腥的佛寺格格不入。
路易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从佛像前传来,僧人的袖子晃了晃,殿内回荡着清脆悦耳的风铃声。路易一惊,这才发现他的手中握着一个风铃。风铃只露出一角,看不清全貌,约莫有手掌大,颜色是漂亮的鎏金,边缘刻着一圈梵文。
说是风铃不太准确,应该是佛铃。
“他该不会是……”路易喃喃道。
陆吾爪子动了动:“他就是屠杀僧侣的人。”
他们话音刚落,白衣僧就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俊美张扬的脸。
路易自诩见过不少美人,可看见眼前这人的面孔,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那是一个俊美的僧人,眉如飞羽,眼如琉璃,眼尾一点红痣更如朱砂一般鲜艳。他紧紧抿着唇,神情颇为冷漠,偏偏眼神又极为悲悯。他夺人眼目的并非容貌,而是独树一帜的气质,让人见之难忘。
白衣僧人拖着长剑,缓缓地走到殿门,无悲无喜地望着大雨中的古佛寺。
路易和陆吾都转头看去,从大殿阶梯下也走来一人,脑门锃光瓦亮,手持除魔杵,身形高大,路易猜他应该也是寺里的僧侣,说不准地位还挺高。
果不其然,那光头和尚道:“善逝,你为何要杀灭我等?”
名唤善逝的白衣僧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雨水将他们隔开,两个僧人一个高居阶梯之上,一个在阶梯之下,气势却分庭抗礼,谁也不肯屈服。
过了很久,善逝才说:“师兄,得罪了。”
一声声的佛铃又响了起来,此刻却像催命符一般。善逝手中长剑如惊鸿白练,电光火石之间急急袭向光头和尚的喉咙,那和尚却像失了魂一般,一点动作也无,任由善逝的长剑抹过他的脖颈。
似乎是刹那,又似乎是亘古,善逝垂眼看着倒地的和尚,低声说:“师兄,来世投个好人家吧。”
路易脖子一阵冷意,仗着这里是回忆幻境,他揪住陆吾身上一撮白毛,小声嘀咕:“说杀就杀。”
杀完还说一句来世投个好人家,怎么品着有些味儿不对,跟黄鼠狼给鸡拜年,假惺惺的。可看善逝僧人的样子,似乎又挺伤心。
陆吾说:“他哭了。”
路易这才发现善逝脸颊上滑下一滴泪,他仍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泪水却接连涌出,在脸上留下斑驳泪痕。雨渐渐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细雨,善逝将手中佛铃收入怀中。
趁着他这动作,路易终于看清佛铃的真面目,佛铃上有镂空的树枝缠丝,上有流云浮雕,和一般的佛铃不同。这只佛铃似乎与佛并没有什么关系,倒是更像一般的手工艺品。
“佛铃上的装饰我总觉得在哪里看见过。”路易心说。
陆吾背着他,不远不近地缀在善逝身后,看着善逝将尸体一具一具地放在大殿前的空地上。善逝做这些事时,眼泪一直在流,他为自己的师兄弟们合上眼睛,把佛珠一串一串地捡起来,放在他们的手中。
红衣或白衣的僧人躺在地上,面目平和,像是在睡梦中。
善逝怔怔地看着这些僧人,一手拿剑,负于身后,另一只手掐诀置于胸前,念起了经文。
大殿前血腥味冲天,雨后独有的清新味道也没法将血腥味压住。
“我从久远劫来,蒙佛接引,使获不可思议神力,具大智慧。”
“我今尽未来际,不可计劫,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而我自身方成佛道。”
随着低沉的念经声逐渐散开,路易依稀看见一团接一团的光芒从僧人们的胸口处出现,颤颤巍巍的飘向天空,恰如万千盏明灯。善逝仍在诵念佛经,眼泪大滴大滴地涌出,和雨水混在一起,沾湿了雪白的衣袖。
那些光芒原本有些晦暗,夹杂着污秽,在一遍又一遍佛经的涤荡下,重新变得明亮耀眼,而那些分离出来的“灰尘”重新落回僧人们的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善逝终于放下佛铃,呆呆地看着他亲手杀死的同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路易看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那那些白骨就是这些僧人的?”
陆吾没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四周又扭曲起来,善逝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陆吾沉声道:“抓紧我。”他的四爪再次卷起飓风,猛地飞到高处,很快,脚下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路易忍着狂风的吹拂,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这座恢弘巍峨的古佛寺正在渐渐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