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遍修真界
这不是董双玉第一次对椒图嘘寒问暖,有趣的是,鸱吻明明生了一副寡淡无情的面容,偏偏在关照他人时会显得格外情真意切。
就好像是他真的特别关心椒图有没有受伤似的。
椒图照例草草把这个话题带过,他追问董双玉,玄武要这么多与人通感的傀儡是要干什么。
【大人有一个关于人类的想法。】董双玉垂着眼睫回复椒图,随即不等对方发问,他就抢先一步回答道:【请不必忧心。此事能成,便有能成的好;若是不行,也有不行的妙。】
答过这句之后,董双玉就沉稳地将棋盘重新合上,然后捧起棋盒走到碧玉盆旁,一枚一枚地将棋子清洗过来。
椒图或许还会在通讯里写上十个八个的问题,回忆起三条四条的零碎情报,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玄武始终不动椒图,这种行为已经验证了董双玉最迫切知道的那个猜测。
……
在最戒备紧要的战时,实在不能施展多余的热情和浪漫,只能容得下一晌贪欢。
小别的情热过去之后,洛九江捞过外衫披上,大致给寒千岭讲了讲他这回出去所遇到的事。
比起他来,寒千岭的衣冠显然就更整齐严肃。此时已经不是圣地那会儿,寒千岭不再需要借洛九江的举止,来体味他对世界的爱。
他看三千世界的目光稍稍变得顺眼了点。
“玄武傀儡?”寒千岭侧头想了想,“巧了,前几日却沧江前辈传书过来,据说你师父前几日也遇到过一个,虽然没像你那个一样一碰就碎,不过确实脆皮得很。”
“玄武那个傀儡说是出来找我的,但我实在不信这话。”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显然是都嗅到几分不祥的味道。
要知道,玄武就是再点背,也不该点背到总共放出两个傀儡,正好就分别遇上跟他有仇的师徒二人。
所以他这一网洒下去的傀儡数目,只怕不少呢。
哪怕每个傀儡只有玄武千分之一的实力,那也够闹得三千世界暴起一场大乱了。
想到这里,洛九江登时披衣下床,寒千岭同时和他动作,几步走到书案边儿上。
洛九江口述那傀儡的特点给寒千岭听:“行止外貌与生人无异,但无血无肉,有缺则死……唉,目前我和师父遇到的,都还是玄武的样貌,但之后也不知道他会不会……”
寒千岭比他多想一步:“有些妖族即便化成人形,皮肤下的血肉也依旧形态有异。倘若全界都如此戒备,可能他们会因这举动多想。我近日就回神龙界重新镇场,那儿是妖族的大本营,有我在终归好些。”
晴空夏夜,本来星子万点,沁凉怡人,然而此夜天气骤变,天边卷来几声闷雷之后,一场暴雨不由分说地泼盆而下,水积过踝,打落满城花枝无数。
洛九江推开窗子,风雨交加着冷意扑面而来,瞬间沾湿他大片前胸。洛九江不躲不避,也不撑开灵气推拒,只是叹了一声:“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也同样是在这个夜晚,几百个椒图加急赶制的傀儡同时被玄武注入神识,一齐睁开了眼睛。
他们是被玄武洒下三千世界探路的第一群道标。
玄武不需要知道城防的布置,也不屑于探得某个界主的压箱底绝招。
他只想知道一个问题——人类这个种群,究竟是什么?
第296章 本性
事实证明,洛九江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
因为在回到神龙界的第四天清早, 洛九江就又一次看到了玄武的身影。
当时洛九江和寒千岭因事离开深雪宫, 归途期间洛九江突然察觉有异, 一抬头便见玄武的身影停在一旁的某栋绣楼二层。他正负手而立,朝楼下悠悠冷笑。
要知道, 此处已经是朱雀城内城,三千年来一向繁华,笙歌彻夜, 足以称得上是整个朱雀界生灵最为密集的聚集之处。
由于神龙界多生妖族, 因此内城的繁华亦带着某种神异而粗犷的文化气质, 比起青龙白虎等界俨然更具异域风情。
可能就是这点合了玄武的脾胃。
洛九江当时脑子都空白了一瞬,毕竟无论说什么, 他都万万想不到, 玄武居然会现身在寻花问柳之地。
他神识往绣楼大堂里一扫——哦, 从妈妈到姑娘居然全都是人类。
洛九江感觉自己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这回玄武没再和洛九江搭话, 可能还是记恨他上具傀儡被洛九江一个脑瓜崩弹散架的旧事。于是反而是洛九江和寒千岭主动跃到楼上,想搞清楚玄武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二楼摆设装饰明显是间女子闺房, 半挽的垂流苏的纱帐并着香炉里的一捧茉莉香, 无声地晕染开一种暧昧气息, 罩了绣垫的春凳和摆着脂粉的妆台又带着一种幽密的暗示。
合欢花的绢制屏风后隐约显现出一个正弹琴的女子身影, 指下乐音淙淙, 素影纤细又惹人生怜。
可惜在场的三个男人,没一个能对她动心。
洛九江还是老惯例清场,第一时间就把这女子给打发了出去。
玄武坐着不动, 耐心十足地放任洛九江处理他点来的姑娘。
直到目送那女子盈盈欲泣地掩上房门,玄武才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仿佛终于舒了口气。
洛九江看不惯他装腔作势的模样,当即讽道:“不知玄武主万般包容地忍下了什么?”一腔畜生才有的杀意吗?
可能是因为玄武以自我为中心惯了,所以根本就没听出来洛九江有嘲讽的意思。
他闭着眼睛靠在圈椅里,看起来真是被折磨得够呛。玄武朝屏风那边指了指,言简意赅道:“琴——我快听聋了。”
洛九江:“……”
洛九江下意识转头看向寒千岭,不确定道:“其实她琴技还好?”
寒千岭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远不如你。”
“哦?你还会弹琴?”玄武睁开一只眼睛,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自语道,“对了,你是囚牛的半徒,应该是会的。”
他不张嘴的话,洛九江可能还可以与他共处在同一空间片刻,但只要他说一句话,洛九江就难免冒火——更何况他竟然敢如此轻易地提起公仪先生。
登时洛九江脸色一沉,手臂左分,拨开一直隐隐挡在自己面前的寒千岭,右手已然擎刀正对玄武的鼻尖。
“劳你之前受累来神龙界一趟。不过,我现在就送你回老家一程,不用谢。”
玄武睁开眼睛,伸手捏住洛九江的刀尖。他操纵的这个傀儡的力量在洛九江的面前可谓孱弱,但洛九江还是勉强停下,想听听这家伙最后能说出什么。
玄武偏头想了想,用一种非常断定的口吻道:“你好像一提起囚牛就很生气?其实我对囚牛,已经比他对青龙和自己的父亲还要好了。”
洛九江听着这话,感觉自己简直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说什么?你杀了先生,拿了他的道源,最后竟然还冒充静慈大师来给他超度……然后你说你已经对先生够好了?”
“超度不能引渡异种的魂魄,唯一作用只是安慰生者。”玄武坦然道,“至于我对囚牛的手下留情……你为什么不问问神龙呢?”
寒千岭一听玄武的对比就明白了,他朝洛九江点头,承认道:“如果他是这个逻辑,那倒也没说错。”
从某个角度上,玄武对待公仪竹,竟然真得比公仪竹对自己父亲更好。
因为异种之间的传承素来有一个规矩,那就是泯灭魂魄。
或许因为乾源和坤源都不是完整的道源的缘故,后代倘若要完全的继承道源,就一定要在道源交接的同时,收纳下下前人的魂魄不可。
洛九江曾经去过幽冥,幽冥里能维持清醒的鬼魂独独却沧江一个,而却沧江能保持清醒的原因,是因为他是异种。
可要是这样,为什么整个幽冥只有却沧江一个异种活着?
因为前代所有的异种魂魄,全都在传承的那一刻,被他们的子女吞了。
把这种行为概括成吞吃并不准确,那更相当于某种特殊的交接仪式。从三魂的骨到七魄的皮,在仪式中仿佛加持和祝福一样,完全地并入另一个异种的魂魄里。
从此这个新的道源持有者,便拥有了上一代的全部记忆。
异种一死,魂魄俱销,故而不入幽冥。
却沧江是第一个在幽冥漂泊的异种,公仪竹是第二个。
当然,这种方式只是针对之前没能掌握足够道源的异种,就好像第一次使用的水囊必须用更多清水泡开。
倘若是已经继承了道源异种,比如说之前的花宴望,他从椒图那儿抢来半滴道源,一直用着,也没有哪里不顺手。
“你说得不全是真的。”洛九江突然说,“既然如此,公仪先生已经继承道源,那他也没有道理接收青龙院长的魂魄。”
“他有。”玄武淡声道,“乾源和坤源不算一种东西……在青龙的乾源面前,他依然还只是一个需要长辈魂魄开道的毛头小子。”
说到这里,玄武近乎迷惑地看了洛九江一眼:“在我们异种这里,这行为不算什么,不过你们人类好像特别在乎这种事?”
洛九江默然无语,他好像有点懂得了。
不是说这一刻他理解了玄武,而是在此时此前,他前所未有地明白了,异种是怎样一种和人类乃至和妖族有别的种族。
异种始终有一种凌驾于所有生灵的傲慢。
他们单代传承,接过冠冕的同时便要把自己的父辈踏在脚下。
或许是因为这种“合为一体”式的记忆传承方式,他们概念里的死亡,显然和人类所理解的死亡很不一样。
人类的死亡是终结,是尾声,是虚妄,一切都不再存在。而异种的死亡仿佛只意味着传承的开始。
子辈从此将带着父代的所有记忆向前。
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异种便知道自己的父辈将有一日会为自己而死;从第一次睁开眼睛开始,异种便已经领悟自己最终会以何等形态消亡。
因此生和死的边界在异种的印象中是模糊混淆的;降世时的第一种本能之爱,也就是他们对于父母的爱,亦称不上浓厚。
倘若深深敬爱自己的长辈,他们要用怎样的心情面对父辈的牺牲?
所以从初生一刻开始,异种的爱就极稀薄。一直以来,敬畏大于敬爱,传承的本能高于求生的本能……道源的力量代代相传,与力量一起遗留下来的,还有截然不同的种族特性。
对于异种来说,其他生灵才是“殊异之种族”。
妖族和异种一样,具有妖身和人身两种形态,所以玄武对妖族还算亲近。至于人类,他们天生只有人形这一种状态,因此在玄武口里就成了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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