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遍修真界
云端大世界里,寒千岭随手收起原本立在四角的水镜,在刚刚把最后一面传递场景的水镜纳入储物袋中时,他猛地站停了脚步。
“九江。”寒千岭呼唤洛九江的名字,声音里稍微带着一点迟疑,“沉渊道友身边的那个……吃了自我道碎片的那个……他是什么?”
他秀美的两弯眉头此时紧紧蹙起,显然很拿不准用什么方式来称呼方昭。
洛九江已经很熟悉寒千岭的表达方式。尽管对方问的问题足以让人云里雾里,然而洛九江只是偏头想了想,就明白了寒千岭的意思。
“你是说方昭?我和你提过的,我在幽冥遇到的朋友,也是和我师公相处了多年的小友。”
“他……”
寒千岭只发出了一个字,就抬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他紧皱着眉,偏头痛一般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突然回身握住了洛九江的手。
“九江,你和我一起过去。”
说完这话,甚至等不到洛九江回答,寒千岭就抓着他一扯,连七曲八折的跨界通道也不走,直接就近从界膜处透过幽冥直穿过去!
除了涉及到关于自己的事外,洛九江从没见过寒千岭这样着急。
他们两个一连抄近道穿过四层界膜,几次踏入幽冥,最终跨过最后一层世界界限,猛地现身于沉渊和方昭面前时,不要说是沉渊,就连洛九江都有点发蒙。
寒千岭大步走向方昭,而沉渊则抬起头来,和洛九江面面相觑。
洛九江和沉渊二人本来就长得有些相似。一样是墨发黑衫配上腰间银刀,也同样有着偏于俊朗的眉眼。于是他们四目相对时,简直如同一对齐齐懵逼的同胞兄弟。
沉渊用眼神询问洛九江:【怎么回事?】
洛九江亦同样用眼神回答道:【我也很想知道。】
比起这完全在两个状况之外,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的黑衣人,寒千岭和方昭的见面明显就有戏多了。
几乎只在感受到寒千岭存在的瞬间,方昭叼着的那半条小黄鱼就“啪嗒”一声,从自己的嘴角摔了下去。
方昭微微地张开嘴唇,呆呆地仰头看向寒千岭。
此前他们两人从未相见过,只是彼此从洛九江那里,得知过对方的名字。
他们一个长得极美,深雪宫主素有“醉花阴”的别名,当年身处朱雀界时,不知多要妖族半是调侃,半是倾慕地暗称其为“月里嫦娥”;而另一个则生得极丑,皮肤是黑褐里添着一道道血管似的红纹,看起来仿佛一块被烤得三分熟的生肉。
当这两人面对面站着时,那对比简直堪称惨烈,简直足以屠杀一部分人的眼睛。
然而这两人都对此全不在乎。
这还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然而当那目光从茫然过度到恍然之时,他们看起来仿佛已经相识数年。
方昭下意识地把手按向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在里面掏摸出什么东西,而寒千岭用一种轻飘飘地、做梦似的语气喃喃道:“你是……你是我的兄弟。”
当年龙神分裂世界时,把自己的恶念投向圣山,结合山精水灵孕育出了寒千岭。寒千岭身上系载着他全部的灭世之欲。
然而在幽冥之中,也是龙神对一切魂魄设下截杀困局的终焉之地,他仅剩的最后一点宽容和善良,却在此孵化出了方昭。
方昭以恶念为食,从出生起就挣扎在泥沼,时时被万鬼环绕。然而当洛九江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方昭小心翼翼地放下抱头的双臂,目光中居然还存在着清澈的好奇。
幽冥之中,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生命?
因为他本是神的善啊。
方昭呆呆地坐在岩石上,手上还沾着炸小鱼的油渍。他眼睁睁地看着寒千岭在自己面前蹲下来,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来自血脉中的疯狂悸动。
他们两人处处如同对照,简直好像命运故意开出的天大玩笑。
心怀恶念的那个,生活在文明的人类世界,拥有一张举世罕有的清艳面孔。他身怀道源之力,具有化形之能,力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可纵观他的前半生,几乎所有的不幸际遇,都与这力量相关。
而心怀善念那个,从记事起就漂泊在幽冥之中,身边的人只会讲鬼话,不能说人言。他手无缚鸡之力,又弱小又丑陋,仿佛随时会被掼在地上摔成一滩……可从始到终,他没经历过痛彻心扉的别离,生活对他始终平定安宁,毫无惊险。
要说他们中有谁是过得更好的那一个吗?事情好像也不能这么比较。
寒千岭伸出手去,缓缓握住了方昭干扁而畸形的五指,丝毫不嫌弃对方手上还沾着炸鱼的油污。
当他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宛如新烧白瓷一样的手指碰到方昭的手指时,方昭的手轻轻活动了一下,仿佛自惭形秽想要抽走,却被寒千岭加重了力道握住。
皮肤相触的瞬间,相同的血脉在他们的血管中齐齐涌动,让两人心头都被血亲之间特殊的感应所充满。
寒千岭缓缓闭上自己的双眼,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嘴唇微颤,那一瞬,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中某一块拼图被恰到好处的填满。
一直以来,洛九江是他的挚爱,是他忠诚的友人,也是他从小到大一直陪在身边的亲人。
其他生灵是他需要尽力克制自己杀意的对象,其中倪魁稍微例外,是能让略微感受到共情的朋友。
然而今日,他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亲情究竟为何物。
他们一美一丑,一黑一白,一强一弱,一者天真而另一人练达。然而当两只手紧紧相握的时刻,来自血缘纽带的联系超过一切世俗评估的眼光。
寒千岭低声道:“……我的兄弟。”
方昭歪过头,目光里稍稍流露出茫然之意。他小声试探性道:“兄弟?”
“我在。”寒千岭笃定地说道。
他回头去看不远处的洛九江,洛九江已经被这令人出于意料的事态发展惊住了,迎着寒千岭的目光,他下意识咂舌道:“哇。”
沉渊:“……”
抢台词了吧。
看着有点呆滞的洛九江,寒千岭却开怀地笑了起来。他很少笑得这样畅快,一时之间舒展的眉目神色竟然有些肖似洛九江。
这可不是当初在圣地里,他特意学着洛九江模样的时候了。
在寒千岭一直冰冷,孤寂,需要强大意志力时时克服自己杀机的内心世界里,重要的存在终于不再只有洛九江一个,形影单只,需要用尽一切力量去拼命温暖他僵板冻结的土地。
洛九江一直以来的心愿,终于在此刻实现了。
寒千岭对着方昭微笑,平生第一次,在面对除洛九江之外的生灵时,他的表情不再完美得如同表演出来。
这真诚的笑容稍稍有些不对称,左面唇角翘起的弧度比右边要高。
方昭的右手一直尽力地在自己的胸口掏啊掏,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摸索什么。终于,他向寒千岭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上停留着一块晶莹的碎片,形状竟有点像一颗心。
“我想起来了,”方昭说,“我来到这世上,是为了把这个给你。”
在取出那块碎片之后,方昭原本应该容纳着心脏的胸口,如今只剩下一片空洞洞的,旋涡似的黑。就好像里面装着幽冥的一只眼睛。
而那碎片则在他掌心剔透地作着光芒,温暖,和煦又圣洁,让人看着就仿佛远离了一切的苦难。
寒千岭只是碰了碰它,就感觉一直以来始终缠绕着自己不放的怨恨缓缓散去,难得的平静和安宁充斥着他周身向下,那感觉如同接受赦免。
寒千岭低头观察这块心形的碎片,只见它质感仿佛琥珀,淡金外壳包裹着里面一滴鲜艳的血色,那形状滴落如泪。
也许龙神死前,当真在幽冥里流下过一滴血泪。
他把自己的怨恨投向山精水灵孕育出寒千岭,然而临终时刻想起自己唯一的后裔,却又为自己的残忍与狠心感到后悔。
于是他抛出了自己仅剩的一点善。
只是这善的碎片经年流浪在幽冥之中,几番沉浮之后,竟也诞生出了新的生命。
不远处,沉渊看着这一幕,已经捏紧了拳头。
而在方昭的身前,寒千岭撤回自己按着碎片的手。
熟悉的恶念瞬间一拥而上,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却为此眉头一舒。
“收回去吧,我的兄弟,这是你的性命本源。”寒千岭冲他笃定地点头,“我习惯了现在的自己,也不需要这样的弥补……相对来说,我更想要一个血脉相连的兄弟。”
“拿回去吧。”寒千岭柔声道。
他握着方昭的手腕,亲手把那还在跳动的、温暖的碎片送回了方昭的胸口。
他感到强烈的,想要让除了洛九江之外的一个人活下去的欲.望。
大爱究竟是什么?对这世界的爱又该如何表达?
寒千岭在这一刻,好像稍稍有点明白了。
他想毁灭三千世界,却为了洛九江对它们的爱而克制;他眼中的一切生灵都浸染着血色,然而因着洛九江的缘故,他总是对对方的亲友更客气一点。
在霸下露出森寒獠牙的一刻,寒千岭挺身而出,尽管心中毫无感触,却主动挑起担子,接过自己身为龙神之子应该肩负的责任。
之后三千世界广传洛九江的美名,寒千岭听在耳里,好像对它们看着都更顺眼了一点。
然后在今天,他遇见自己的血亲兄弟。
许多微小的变化早已悄然汇聚在一起,经年累月地堆起高高的干柴,只等最后一颗火星抛出,就能引发质变,彻底地点燃那一把心火。
寒千岭的手指微屈,这一刻,他感觉爱正滑溜溜地绕着自己的指缝流过。
“九江。”他突然转过脸去,去叫洛九江的名字,“你要不要合并三千世界?”
洛九江先是点了点头,又善解人意地比了比他和方昭:“不急,你们再聊一会儿。”
“不用了。”寒千岭站起来。他微笑着向洛九江走近,一步一步,直到自己的额头顶上洛九江的额头,这一刻,他含着幽蓝瞳孔正闪闪地发着亮。
“现在就去吧,把三千世界合并为一。我和你一起,我来帮你。”
他们扣着手,共同穿过界膜,飞向茫茫而黑暗的幽冥。
在幽冥里,每一个世界都温暖光亮如同星火。
寒千岭化作原身,神龙的影子在一万年后,终于再次游曳于幽冥的缝隙。
他飞过一个又一个世界,幽冥混乱而无序的力量在遇到他时,就如同水流般自发地分开,绕过他矫健英武的龙躯,才在尾部重新合拢。
寒千岭闪闪发亮的鳞甲上倒映着世界们的影子。
清亮的龙吟由年轻的神龙发出,异种语里满载着来自血脉深处的力量,就此宣告了一道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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