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
X抓住布袋,抬眼看他:“是你把我带回来的。你说过我可以在这里住。”
“现在不行了,你是个混账东西,立刻滚出我们家!”
“这也是我的家!”X歇斯底里地大喊,“周游说我可以把这儿当作家,他说我就是他的兄弟!”
“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我只有周游一个儿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他有什么歪心思!”周义清用更高的声音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我他妈行一次好心,结果捡了头白眼狼!”
周义清走向大门,打算开门将X扔出去。X在他身后站了起来,挥动手里的布袋狠狠砸向周义清的后脑。布袋里的几本书十分沉重,周义清立刻跌跌撞撞被掼倒在地。X冲他背部踹了一脚,把这个浑身是病的中年人踢倒在地,膝盖压着他的脊背,手狠狠地按在周义清的后脑上。
入侵周义清的“海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X在这个时候有一瞬间的犹豫。秦戈能察觉到他的动摇: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但必须留在这个家的冲动压倒了一切。周义清说得很正确,他什么都不是,没有身份,没有户口,甚至没有名字。
“……我是周游。”X喃喃道,“我才是周游,我是你的儿子。另一个人……他不是。他不好,不乖。他……他要害我们。”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周游的眼睛湿润了。薄薄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手擦去,蠕动嘴唇,在周义清的耳朵边说出了一个计划。
要杀周游实在太简单了,周义清用一个枕头就能完成。X坐在客厅的轮椅上,看着周义清从楼上走下来,身后拖着周游软绵绵的尸体。
剧痛在瞬间击中了他的心肺。他弯下腰,蜷缩在轮椅上,大张着口,徒劳而痛苦地喘气。陌生的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一滴滴落到地上。他甚至流出了鼻涕,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因为胸口中窒息一般的痛楚而浑身发抖。
厨房传来了各种声响,周义清开始砌灶台了。X从轮椅上站起,他想去看一眼,他最好去看一看,这是最后一眼了。但他走不动,双脚发软,最后还是坐回了轮椅上,抓起周游的毛毯,捂住了自己的脸。
周义清做好了饭,木然地站在餐桌边上,招呼X:“小游,吃饭了。”
X从轮椅上起身走来,迎面却是周义清惊诧的目光:“小游,你的腿……好了?”
他一边问,一边打颤,手里拿着的碗筷全都掉在了地上,双目血红,瘦巴巴的手抓住了胸口的衣服。X走到他面前,按着他的手,这让周义清平静了一些。
“对啊,你帮我把腿治好了,爸爸。”X说。
这个陌生的称呼忽然令他激动起来。兴奋的心情瞬间压倒了之前一切的痛和悲。他快乐地和周义清坐在餐桌上吃饭,不停地问周义清:我是谁?
“周游。”周义清总会耐心地回答,“我的儿子,周游。”
X花了一些时间把周游的东西清理干净,比如周游的药,周游的衣服,周游的辅具。但轮椅他有些不舍得,他喜欢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周游的毛毯,哪怕那张毛毯上属于周游的草药气味越来越淡,他也觉得不舍。
每每看到灶台,X总会出现短暂的恍惚。但随着时间推移,灶台的存在越来越淡化了。他成为了“周游”,开始研究周游留下的资料,以“周游”的身份,在王都区里行走。
周义清发疯逃走的那一天,把轮椅和毛毯也带走了。X在家里转了很久,他再也找不到一丝仅属于周游的,与他毫无关联的痕迹。
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看到了窗上那辆小自行车。那是他拧给周游的。周游骑不了车,没法跑步,他曾经给过承诺,说以后会带着周游开车环游世界。
“周游……”X小声地嘟囔,“周游?”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天花板上。天花板上有霉痕,有水渍,有裂缝。和他曾与周游并肩醒来的每一个清晨,一模一样。
“周游。”X大喊。
他顿了顿,轻声回答:“我在这里。我就是周游。”
秦戈用X的眼睛看着一切。在X闭上眼的时候,黑色的海洋开始翻腾。秦戈被冲出了他的“海域”,大汗淋漓地睁开双眼。长毛兔回到了他的身边,在他掌心里化作一团雾气不停打滚。
“你还好吗?”白小园担心地问。
“没事……”秦戈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谢子京和X。
X已的歇斯底里状态被秦戈消除了,整个人半睁着眼睛,很不清醒。
秦夜时对谢子京的要求是,可以打人,但不能打伤,不管怎样都要活捉X和卢青来。秦戈必须配合谢子京缓和X“海域”的异状,保证他在整个抓捕过程中不要出现意外。
在两人的头顶上,仍有浑浊的雾气盘旋。片刻后,那雾气终于缓缓降落,就要进入X体内了。
就在这个瞬间,一只金色的小猴子忽然从卢青来背上跳了出来。但秦夜时的狼獾根本没给它逃脱的机会,一爪子就把它拍在地下。
此处的突发事态似乎惊动了那头缓慢降落的猩猩。
秦戈心中一跳——他在发现周游的“海域”已经被谢谅切割得七零八落的时候,曾经有过怀疑:这样的“海域”绝对不能称作正常。既然不正常,那X对自己的精神体真的有完整的操纵能力么?
眼前的一切给了他答案:猩猩再一次挥动双手,它这次攻击的目标是谢子京,和被他制服的X。
巴巴里狮子行动极快,几乎立刻从地上弹起,张开狮口,亮出爪子,再一次拦腰截断了从混沌雾气中钻出来的猩猩。精神体受创令X疼痛不已,他在谢子京身下挣扎扭动,谢子京干脆又给了他一拳。
猩猩也随之摔了下来。它落地时还未来得及化为雾气,沉重的身躯砰地砸在了地上,
地面忽然裂开了一道缝。
“谢子京!”秦戈失声大喊。
那是零号仓被修补过的缺口,电路的聚集点!
巴巴里狮后爪在地上一旋,立刻转身扑向了谢子京。它用爪子抓住谢子京的衣襟,一下跃出数米。
地面崩裂了。猩猩和X齐齐掉了进去。
狼獾与沙猫立刻跃起,身姿快得几乎完全看不见。但两个精神体却都在缺口处堪堪停下,踟蹰不前。
缺口下方正是零号仓现在的监控管理室。秦夜时的人正在拆除室内的仪器和工具,把地面挖出了一个大坑。
猩猩带着X,正好砸在了这个坑上。
脆弱的土壳被压碎,X继续往下坠落。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干涸的地下水脉。”秦戈想起来了,“在很久以前,这里是有泉水的。”
所有人立刻撤离零号仓。半小时之后,带着热度的地下泉水涌了出来。它先淹没了零号仓,随后从缺口涌出,形成了一个真正的泉眼。
第95章 春水锋芒06(正文完)
多年前那位民宿老板的预言成真了。不过一夜时间, 鹿泉重新漾满了清澈的湖水。
晨光在山巅亮起, 刺破了沉重的灰霾。
白小园和她的沙猫坐在坡上,因为宿醉而一直犯晕。雷迟走到她身边坐下, 白小园发现他身上湿漉漉的。
“你也下水了?”
“嗯。”雷迟低头, 看到几只沙猫跳到自己怀里, 温暖而柔软,“没找到。”
“下面就是地下水脉, 掉下去根本不可能还活着。”白小园说, “秦夜时脑子有毛病呢,让你们去捞什么。”
“捞尸体啊。”雷迟接话, “不捞的话, 会影响鹿泉的水质。”
鹿泉地下的水脉温度极高, 水涌出地面后渐渐降温,但仍旧维持在五十度左右,是名副其实的温泉。他们轮番潜入零号仓找了一夜,每个人都没能在这样的温度中坚持太久。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白小园问, “他肯定不是周游啊, 周游是他偷来的身份。”
雷迟看着不远处的鹿泉。泉水蒸腾着热气,倒映了渐渐亮堂起来的天色。
“他没有名字。”年轻的狼人低声说, “他偷来的一切全都不属于他。秦夜时说,在报告中用‘周某’来指代他就行。”
渴望名字、渴望身份之人, 至死都没有得到一个完整的姓名。
“秦戈说, 周游……真正的周游,曾经给他起过一个的。”雷迟告诉白小园, “但是还没告诉他,周游就死了。”
白小园看着鹿泉,半晌没出声。雷迟从秦戈那里听到了一些事情,白小园的养父白繁就是在这里出事丧生的。
雷迟身上没有糖了。他在口袋里摸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顿时有些丧气。白小园现在心情低落,他想哄她开心。
白小园自己却从裤兜里掏出两颗糖,是雷迟从航班上要来的水果糖。她自己拿着一颗,把另一颗放在雷迟手心里。
两人吃着糖,雷迟心头有微小的雀跃,但他又不敢立刻肯定。
坡下有人喊他:“雷组,秦队长说不用捞了,西部办事处让雪人来帮我们找,咱们不必下水了!”
雷迟:“好!”
他松了一口气,有滋有味地含着那颗糖。
“喝太多了,头晕。”白小园说。
雷迟忙接话:“那你先跟秦戈他们的车子回去休息。”
白小园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新鲜的晨光照亮了她微微泛红的脸庞和闪动的眼睛。她没看雷迟,但是身子歪了一下,靠在雷迟肩上。
雷迟顿时不敢动了,愣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我衣服是湿的。”
白小园:“我知道。”
沙猫一只接一只地扑进雷迟的怀里,又一只接一只地消失。最后只剩下七八只,团团围着白小园和雷迟。有一只趴在雷迟的膝盖上,雷迟忽然不犹豫了。他抬起手,温柔地抚摸那只小猫的耳朵和后脑勺。
沙猫摆了摆尾巴,在他怀里换了个更贴近他体温的姿势。
此刻,雷迟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精神调剂科全员都是偷偷跑到西部办事处去的,众人不敢多逗留,事情解决之后便立刻决定打道回府。
西部办事处的人还想给谢子京践行,但谢子京已经随着谢谅一起回了二六七医院。秦戈留在西部办事处写X的“海域”巡弋报告,这天正忙打字时,窗外有个人在探头探脑。
他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
那是一个移动的毛团,不仅脸上满是长长的白色毛发,连头发也是一色的雪白。等他从门口走入,秦戈目瞪口呆:这厮仿似野人,全身上下,只有下身穿了条宽大的裤子,脚上连鞋都没有。
“你好啊,秦科长。”这人冲他伸出手,热情相握,“我是西部办事处的副主任。”
秦戈认识了一个雪人。
他们每一个都有着丰厚的毛发来抵御寒冷,身材高大,声音粗犷。眼前的雪人说话声果然比别人都要高出几度,他呱嗒呱嗒讲了半天,秦戈才听明白,说的是X的事情。
雪人们在地下水脉查探了数日,最后在另一个泉眼附近,发现了他的残骸。
“被野兽吃了一半。”雪人说,“我们这儿也有许多野兽,有的凶猛起来,连雪人都怕。”
秦戈心中一片怅然。他说不清楚内里的感受,又恼恨,却又觉得空落落的。
“可以接受审判的,只有卢青来一个人了。”他说。
“他已经支付了代价。被野兽生啃可不是什么好下场。”雪人吭哧吭哧地笑,慢慢凑近秦戈,“那个……秦科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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