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
三天之后,一直没有收到鹰隼支队讯息的西部办事处派出队伍去寻找他们的踪迹。当天下午三点零六分,寻人队伍在鹿泉凹地里发现了六顶帐篷和鹰隼支队所有人的尸体。
父亲杨川和母亲温弦罹难的消息抵达秦戈耳边时,他正在蛋糕店里取蛋糕。那天是他的15岁生日,按照原先的约定,父母搭乘的飞机会从拉萨起飞,下午三点整回到北京。
虽然暂时联系不上父母,但秦戈知道父母的工作性质特殊,他并没有在意这个异常,只以为是寻常的因公失联。
那时候的秦戈还使用着自己的本名“杨戈”。他跑出蛋糕店的时候忘记拿走自己的生日礼物了,那只蛋糕最后如何处置,秦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他只记得下午三点整,一整条路面都被刺目的阳光铺满,所有的汽车顶部都闪闪发光,整个城市干燥炎热。
那只是八月一个极寻常、极寻常的午后。他经过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15岁少年刚刚失去了他的整个世界。
在秦戈陷入巨大的悲恸时,另一件与他有关的事情正被摆在台面讨论。这是秦戈后来才从秦双双口中知道的。
按照哨兵向导的监护人制度,每一个哨兵向导都必须拥有一个监护人,或者是家人或者是伴侣,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监护人也可以登记为所在部门的直接上司。这是为了保证每一个哨兵和向导的行踪都有迹可循,不至于因为脱离监管而成为一颗隐形炸弹。
秦戈的父母双亡,按照惯例,他的监护权会被转移到亲属这边。但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情:秦戈的爷爷奶奶与外公外婆均不在世,他的舅舅与小姨同时表示拒绝接收秦戈。
与亲属拒绝监护同时出现的,是来自特管委三号仓的一份特殊申请:三号仓提出,由于秦戈本人的能力极为特殊,他应该由三号仓负责监管和教育,目的是让秦戈成人之后的能力得到最合适的应用。
当时还担任危机办主任的秦双双直接在会议上回绝了三号仓的要求。
特管委的三号仓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地方,它更像一个专门关押重要人物的监仓。秦双双推测,三号仓虽然以“监管”为名,实际上是打算研究秦戈的能力,并将它扩大和普及。
这一次会议不欢而散。特管委的负责人指着秦双双鼻子大骂,危机办外勤组一下失去了最精锐的支队,秦双双面临的最严重处罚可能是引咎辞职;可即便如此,秦双双还是没有在秦戈的问题上让步。她言辞激烈地讥讽特管委对秦戈的亲属施加压力,以致于他们全都不敢接收一个孤儿。
让事情出现转机的是会议之后的一场私下谈话。当时还在研究海域学、尚未获得第一位海域调剂师资格的章晓也一同参加了会议,他是三号仓的重要技术人员。会后章晓悄悄找到秦双双,给她提了一个建议:为了不让秦戈落在三号仓手里,成为一个可能永远失去自由的研究样本,他认为最好的办法是由秦双双和蒋乐洋出面,直接收养秦戈。
在第二次会议上,秦双双提出了这个提议。在提议之前,她已经私底下先行接触秦戈。秦戈小时候见过秦双双几次,她总是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那次长长的谈话是秦戈第一回跟秦双双面对面坐着说话。秦双双拉着他的手,并没有把他当做一个15岁的孩子,而是直接将所有的利弊剖开了告诉他。
秦戈答应了秦双双的要求,这成为秦双双最终获得秦戈监护权的最重要原因。
之后便是搬家、改名,秦戈转入了新的学校,开始尝试去交新的朋友。秦双双和蒋乐洋对他非常好,他还拥有了一个极度崇拜自己的弟弟蒋笑川,而在秦双双的保护下,他巡弋“海域”的特殊能力不断完善,最终成为了全国第五个精神调剂师。
一切都很好。就像报章杂志上的后续报道一样:某某某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了平静幸福的生活。
但秦戈知道,这不是事实。
他感激秦双双,也知道蒋笑川对自己的崇拜里其实永远隐含着小心翼翼的担忧。他们一直不敢给他过生日,秦戈也没有提起过哪怕一次过生日的需求。他在家里是威严优秀的哥哥,沉稳可靠的儿子,没有任何让人担心的地方。
所有人都认可他的优秀,他竭力让自己符合所有人的期望,做他们让自己去做的事情:这是感激,也是报偿。哪怕秦双双从不要求他报答自己,但秦戈会不断提醒自己。
可秦戈心里永远存在着空洞。他常常在噩梦中见到无数燃烧的星辰从高空之中落下。它们落在山顶,燃起熊熊大火,更多时候则直接落在他的脚下,砸穿岩层,让秦戈落入深深的长渊。
他会在长渊之中听见自己的哭声。十几年过去了,在午后街道上狂奔的少年仍然没有停止自己的哭泣。太阳永远强烈,车顶永远闪动灼伤眼膜的光,除了永远拼命奔跑,他无计可施。
这也是秦戈考入危机办之后执意要进入档案室的原因。
但很遗憾,入职之后的几年里,他几乎翻遍了当年西部办事处所有呈交上来的文件资料,和鹿泉事件相关的内容更是倒背如流。在档案记录里,鹿泉事件完全是一场意外:深夜鹿泉泉眼中忽然涌出大量地下水,迅速淹没了在凹地扎营的鹰隼支队帐篷。虽然队长和副队长等人奋力抢救,但最终敌不过飞速上涨的水位,全部不幸罹难。
没有人失职,这是一次客观上无法避免的意外。也没有人需要负责任,除了必须背锅的秦双双。
秦戈曾经拿着鹿泉事件的档案问过高天月:“既然水位迅速上涨,所有人不幸罹难,为什么当时的纸质手记仍然保存完好,甚至连一点儿被水浸染的痕迹都没有?”
他指着档案里的照片。照片里是一本完好无损的笔记本,虽然只拍了封面,但封面上并没有任何水痕。
“为什么只有封面,没有内页的照片?”秦戈其实心里有千百个问题,鹿泉事件的所有记录在他眼里全都充满了漏洞。
然而高天月只是耸耸肩,摊开手:“鹿泉事件是某个绝密任务的意外,我也不清楚。”
秦戈对档案室里被严密封存的绝密架深感兴趣。但有资格打开绝密架查询资料的人极少极少,就在秦戈还在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高天月让他升了个莫名其妙的职,成为了精神调剂科的科长。
空洞越来越大了。他仍然害怕黑暗,黑暗会让他想起噩梦之中的长渊与哭声。他还害怕始终没有找出答案的自己,因为过于懦弱而无法给逝去的父母查出真相。
一番话说完,秦戈出了一身的汗。
他靠着柜子坐在地上,谢子京则蹲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地听他说完了这些颠来倒去的话。
“……不好意思。”秦戈捂着脸,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情太烦了。”
谢子京仍旧沉默,伸手摸他的头发。秦戈忽然鼻头一酸:他熟悉这样的手势,这是谢子京摸长毛兔的姿态。
巴巴里狮蹲坐在他身边,挺直了腰,好让秦戈可以靠着自己。秦戈忍不住伸手抱住了它,把头埋在它浓密的金色鬃毛里。谢子京的信息素充沛地涌进他的鼻腔和每一个毛孔。它们没有挑动秦戈的欲望,只让他感觉温暖和平静。
怔忪之时,他看到谢子京忽然靠近了自己。
吻落在他的额头上。谢子京撩了撩他的头发,又在他的眉上亲了一下。
秦戈被他温柔的抚慰弄得呆住了。
“要好好工作啊。”谢子京说出了古怪的话。
他把秦戈牵了起来。
“写完了我送你回家。”谢子京说,“陪你睡觉,不会做噩梦的那种觉。”
……对了,这才是谢子京。秦戈被他按在凳子上,看着面前的纸张。他恢复了很多,情绪的宣泄让他平静下来,至少手不会抖了。
谢子京听完他这些故事,一句评价都没讲,只是撑着脸坐在秦戈对面,看他一行行地写字。
秦戈足足写了一个小时,详细描述了毕凡“海域”里自己看到的所有景象,只是毕凡藏于深处的秘密他则一笔带过。
“写完了?”谢子京问。
秦戈点点头。
谢子京收走了他的笔和纸,走出办公室。
秦戈坐在原地,片刻之后转头看身边的巴巴里狮。狮子的金色瞳仁也正盯视着他,秦戈在一刹那间涌起了奇特的感觉,他想要屈服于狮子。
这一刹那间的感受太陌生了,秦戈打了个冷颤——但他很快觉得轻松,因为自己不需要做决定,也不需要时刻紧绷着了。
谢子京回来了,言泓跟在他后面。“还行吗?”言泓担心地问,“你潜入得太深了,秦戈。”
“我没事,有他。”秦戈看了看谢子京,对言泓说,“剩下的你们自己整理吧,我先回去歇一歇。如果毕凡的情况有变化,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离开医院的时候谢子京牵着他的手,就连坐在出租车后座时也没有放开。谢子京的手很大,很热,他把秦戈的右手放在自己的两掌之中,交叉叠握,似是牢牢擒住一个宝物。
谢子京的信息素太清晰,太浓烈了。恍惚和眩晕渐渐消失之后,秦戈的脸热得发烫。谢子京送他回家,用密码开了门,打开了室内所有灯的开关,催促他去洗澡,自己则转身到厨房去烧水。秦戈茫茫然地接受了谢子京的安排。他放好背包和外套,看到了侧袋里的抑制剂,犹豫片刻之后,他拉好了拉链,没有吃。
理智告诫他应该更警惕,毕竟他现在太虚弱了。
但不理智的那一部分在血液里蠢蠢欲动:放纵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不讨厌他。
秦戈洗了澡出来,看到自己的床头放着两杯热水。
他的脸再次发烫了,怔怔看着拿了毛巾朝自己走来的谢子京。
谢子京给他擦干头发,又用吹风机简单吹了吹,随后拿起床头的一杯水让他喝下。水温合适,里面还有柠檬的清香气味。
“……冰箱里的那个柠檬?”秦戈忍不住问。
谢子京:“嗯。”
秦戈:“都坏了吧……那是你住这里的时候买的。”
谢子京笑了:“你舍不得丢?”
“只是忘记了。”秦戈回答。
他躺在床上,盖好了被子,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仿佛响彻了整个卧室。谢子京关上了卧室的推拉门,果然走到床边,很快躺在了秦戈身后。
秦戈眼看着他把床头灯调暗,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说不清是希冀还是紧张的复杂情绪在秦戈的脑袋里混乱翻滚,像是把所有的东西全都塞进“海域”,各色各样的念头蹦个不停。如果当日在谢子京家里发生的一切再次重演……秦戈不知道自己能否继续拒绝。也许自己并不想拒绝,秦戈心想,被支配、被引领,他好奇这样的经历。
“快睡觉。”谢子京从后面抱着他,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小声说。
秦戈:“……睡觉?”
似乎并不是他所理解的那个“睡觉”。
“做个好梦。”谢子京的声音很低很柔,鼻尖碰到秦戈的耳垂,让他觉得有点儿酸痒,“梦里有大狮子,你不用怕。”
秦戈:“……”
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倦意一下淹没了他。他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翌日早晨,抵达酒店准备开始新一天检测工作的白小园先等到的人是唐错。
“你昨晚给我打电话是怎么回事?”白小园问,“我回拨过去你又不接,把我吓坏了。”
“手机自动关机了。”唐错掏出自己已经碎屏的手机,按了好几下开机键,屏幕才勉勉强强亮起来,“那天晚上摔过之后一直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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