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
雷迟靠近之后,能听见他颤动的嘴唇里有虚弱的声音。是他的伴侣的名字。
男人和女人可以自由地选择结婚或者不结婚,而哨兵或向导在决定一生相伴的时候,还需要多一道手续:提交伴侣申请。
如果提交者是一男一女,在伴侣申请获得批准之后,他们可以领取结婚证。如果提交者是同性别的两个人,他们不能继续领取结婚证,那么实际上,伴侣申请就是他们另一种形式的婚姻证明。
凡是被称为“伴侣”,他们一定已经通过了伴侣申请。伴侣申请表上有一栏,需要两个人各自填写“申请理由”。
一般情况下,哨兵和向导和搭配会更容易获得批准。因为这就意味着,两个人之后可以彼此支持,尤其在某些需要武力或者暴力的工作场合中,被哨兵信任的向导伴侣所给的支持会比非伴侣更有力。
雷迟处理过的案子中,他见过两个向导会互相在“申请理由”上简洁有力地写下“想跟她结婚”的字样,也见过两个哨兵为了让危机办和特管委同意他们的申请,而洋洋洒洒写了四五千字详细描述两个人如何从幼时相识,到决定相伴共老。由于表格限制,这两人还额外在表格后面粘了三页写满字的A4纸。
在调查边寒的档案时,他也看到了边寒的伴侣申请。
两个人在一起已经好几年了。那不是一时冲动作出的决定,边寒提交的伴侣申请里,他同样写得很细致。因为两个人都是王都区出身,在审核的时候极可能面对许多刁难和疑问,雷迟并不认为边寒所写的那些话是假的。
【我的童年和少年都在王都区度过,那绝对称不上愉快;而他是我破落卑微的人生中,得到过的最好礼物。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也可以是一个完整的、可爱的人,所有念头都能被理解,他不会嘲笑,不会畏惧,更不会看不起我。】
雷迟记得其中还有一句话:我相信我能摆脱命运的控制。
他蹲在边寒面前,发抖的哨兵看着他,许久才稍稍回过神。
“对不起……对不起……”边寒用听不清楚的声音低低道歉,“我错了……我不应该做梦……对不起……”
很多人会在伴侣申请上写两个人结合的必要性。但边寒没有。他写的是,他需要对方。必须是那个人,这是边寒人生之中的唯一选项。
一场破碎的美梦。
“等边寒镇定下来之后再问询吧。”雷迟离开病房,叮嘱医生和留守的人员,“必须注意他的精神状况,绝对不能让他自伤自残。你们医院里可以给这样的特殊病人配置比较强的向导吗?”
“可以。但他很抗拒向导的接近。”医生告诉他,“边寒的伴侣是向导。我相信两个人之间的信赖是非常紧密的。所以现在并不是让别的向导给他疏导的好机会。我们现阶段还是尽量使用精神类的镇定药物,先保证他不会伤害自己,再逐渐让他平静。”
雷迟心想,自己对哨兵和向导之间的联系还是了解得不足够。
交待完工作之后,雷迟离开了医院,临走前从小刘手里抢来了一把伞。
雷迟来到一楼,忽然看见两个熟人匆匆走进了住院楼。
“唐错?”他忙跟唐错打招呼。
唐错来医院探望唐星,顺便把高术也带了过来。
“认识的。”雷迟说,“团建那天高主任介绍过。”
团建时是整个刑侦科和调剂科的人记一个高术,而高术则是一个人记整个刑侦科和调剂科的人脸,他已经想不起雷迟是谁,只觉得隐约面熟。
“雷迟,刑侦科的组长,狼人协会会长。”唐错热情介绍,“白小园的……的……的好朋友。”
雷迟脸上一直没表情,听到最后一句实在忍不住,笑了一笑。
“我昨天听小刘说,你姐已经醒了。”雷迟接话道,“相关的问询已经做好,没什么别的事情了,好好休息吧。”
“还得卧床一个月,挺辛苦的。”唐错说,“不过有我们照顾,没问题。”
高术:“我健身房很多马仔,一个电话分分钟就有十个八个人到医院斟茶递水。”
唐错:“……他们是你的员工不是你的仆人,别搞这种事。”
高术只好点点头。
两人跟雷迟告别,搭电梯上了楼。
“狼人还没追到白小园吗?”高术问,“他挺好的啊。”
“没有。”唐错摸了摸下巴,“白小园今天好像去吃喜酒了,前男友的。”
高术大吃一惊:“为什么?!”
唐错:“他们俩是大学同学,不知道为什么,前男友给她发了喜帖。白小园之前还在犹豫,我昨晚问她今天要不要过来,她挺关心我姐的。但她说有事,来不了。”
高术:“……不,我认为白小园是去捣乱的。”
唐错紧张坏了:“我也这样想!”
两人走出电梯,往唐星的病房走去。孟玉提着水壶从病房走出,看到俩人,眉毛一挑:“来啦?”
唐错当然知道他眉毛跳动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自己身后的高术。
高术自来熟地冲他伸手:“你好你好,我是唐错的朋友。”
孟玉:“朋友吗?”
唐星离开ICU病房之后,孟玉几乎每天都陪在医院里。他同样经受了巨大打击,情绪实际上并不太高,唐错觉得有时候他是来陪唐星,有时候反倒变成卧床的唐星在安慰他。看到唐错带来了提过几次的“朋友”,孟玉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高兴的表情:“你姐姐等很久了。”
唐错:“等我?”
孟玉:“等你的朋友。”
唐错吃了一惊:“她怎么知道我带高术来?”
孟玉:“从你告诉她,你有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开始,她就一直很期待。”
唐错一张脸涨得通红,扭头看高术。高术正对着走道上的窗玻璃察看自己的头发乱不乱,领子正不正。
一把大黑伞从住院楼移动离开,高术憋着气心想,如果这把伞走向停车场,今天的我必定一切顺利。
半分钟后,大黑伞果真进入了停车场。
唐错:“你照完镜子没有?够帅了,可以了,又不是相亲。”
高术正了正领子,提着手里的一大篮水果:“好,开局。”
唐错:“???”
雷迟撑着大黑伞进入停车场,抬头看了看伞里的图案。
这把伞不是小刘的,应该是小刘女朋友的。伞面一片黑,内部却是一大片晴空白云。酷爱纯色的雷组长撑着这样一把伞走在雨天里,感觉自己相当不伦不类。
他钻进车中,心想这雨水太脏,下完了又得洗车了。
虽然平时下不下,车都一样脏。他抬手看表,在发现时间已届中午,肚子适时地叫了起来。
因为唐错提起了白小园,于是雷迟也开始有点点想白小园。
他没资格光明正大地想她,只好想她的小猫,她数量庞大,但每一个都那么软和、那么毛乎乎的小猫。
进城之后,雷迟找了个地方停车,决定趁这个短暂的喘息时间去找点儿好吃的东西。他撑着那把与自己气质不符合的伞,在雨里踩着地面的薄薄积水,走了一会儿之后忽然看见了白小园。
坦白说,他第一眼没认出那是白小园。
白小园平时在危机办上班的时候也会化妆,但穿的不是最简单的裙子,就是方便活动的运动服。加上要随时拿着文件跑来跑去,她有时候还会随手抄起桌面的一支笔,将就着把头发绾在脑后。
但坐在街边的那个女孩显然精心打扮了一番。一头长发梳理得光滑漂亮,连身裙又大方得体,脚上蹬一双小高跟,小包放在腿上,包上蹲着一只沙猫。
雷迟是通过沙猫确认这位就是白小园的。
白小园坐在路边的屋檐下发呆,她的挎包太小了,显然不可能装下一把伞。
人在雨里,车在雨里,行来走去。
一把大伞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是阴沉天色里突从天降的一片湛蓝。
“吃饭没?”雷迟举着伞站在她面前,为她挡住了檐下滴落的雨点,“今天你请我?”
白小园叹了一口气:“怎么又是你。”
雷迟:“那好,我请你吧。”
白小园:“不吃。”
雷迟打量着她:“今天去相亲吗?”
白小园:“不,去杀人。”
雷迟:“杀完了?”
白小园:“……没杀成。”
雷迟:“我帮你?”
白小园狐疑地看着他:“你是雷迟吗?”
雷迟看着白小园的裙子和有些瑟缩的腿:“冷不冷?”
白小园抱住了自己的沙猫,半晌才说:“今天是我前男友结婚。这个没长心肺的,还给我发喜帖。”
雷迟走近了一点,在她面前半蹲下来,伸手捞起沙猫的尾巴。沙猫的小脑袋从白小园头发里钻出来,直直地盯着他。
“他看上去很高兴,新娘子也很漂亮。”白小园说,“我去了,远远看了一会儿。我当时真的很生气。他越高兴,我越生气。”
雷迟:“你还喜欢他?”
“不喜欢,我就是不甘心。”白小园狠狠抽了抽鼻子,“你知道吗,我在王都区的那个晚上,梦见我爸爸了。”
雷迟动了动眉毛,冲着沙猫笑。
白小园:“他说他也很想我。”
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雷迟:“梦见就好。梦见就说明,你没忘记他,他也没忘记你。”
他看到白小园的眼泪落在沙猫的毛发上。“我就是不甘心……为什么啊……”她一边低低地哭,一边哽咽着说,“为什么被丢下的总是我……”
大伞晃了晃,雷迟愣愣地看着白小园,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可以安慰她的话。
她是白繁从医院的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孩子。她是白繁突然离世后,即便找到母亲,对方也不愿意相认的孩子。
雷迟松开了沙猫的尾巴。他想拍拍白小园的手,又怕自己冒昧,最后只能轻轻握住了沙猫的小爪子。沙猫缩了一缩,但很快安静下来,任由他牵着自己。
“男朋友也不要我……”白小园擦了擦眼睛,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冲着雷迟说,“我知道,我不讨人喜欢。我刚刚应该冲过去骂他的。”
“你很讨人喜欢。”雷迟看着沙猫说,“……有人就很欣赏你。”
他紧张极了,不敢瞧白小园,只能盯着她怀中的沙猫。沙猫也看着他,大耳朵抖了抖,猫须也抖了抖。
“……虽然我在你面前哭,但是不代表我喜欢你。”白小园抹了眼泪,换作了一脸坚毅,“我不是这么容易被打动的人。铁石心肠你晓得吧?说的就是我。”
雷迟抓住沙猫的小爪子晃了晃。
“那太好了。”他笑着说,“我希望你喜欢上我的时候是笑着的,不要流眼泪。”
雨声仍旧密集,水滴重重落下,顺着伞面黑色的涂层淌下。伞里是艳阳与蓝天。
白小园的手机忽然响了。她手忙脚乱地从包中拿出它,深深低下头察看。雷迟把目光收回来,继续落在沙猫身上。沙猫似是羞涩了,往白小园怀里缩,不太敢看他。雷迟也觉得自己脸热,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但估计是蠢话,所以令人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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