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
高考结束,谢谅难得地拥有了一段颇长的假期。
“处理了一个挺棘手的案子。”谢谅在吃饭时无意说了一句话。
谢子京第一次听到谢谅谈论自己的工作,但谢谅立刻岔开话题,问他假期是否打算出去玩。谢子京很想问他,为什么把工作称为“案子”,到底有多棘手?他即将要去上大学了,对成年人的工作、成年人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自我判断。谢谅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谢子京还想着在旅途中趁着父亲心情放松再好好问一问。
但是没有机会了。
父母在鹿泉失踪,至今没有找到遗骸。谢子京认为,他们应该是没有死的。
虽然不知道这十余年中到底藏身何处,但他心里总有这样的执念:父母仍活着,悄悄地,在世上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把脑中的记忆尽量清晰地捋了一遍,谢子京遗憾地发现,一切又一次断在了鹿泉的夜晚。
他记得民宿的老板告诉他们天象预示着鹿泉即将涌出地下水,也记得民宿的其他客人悄悄开玩笑,这是老板招揽客人的套话,因为在鹿泉附近,老板还有一家民宿。谢谅对老板的话没太大兴趣,但他问谢子京,想不想去鹿泉那边看星星。
“鹿泉那片洼地很适合观天象,它地势比平面低,像一个大碟子。躺在中央的时候,感觉天就像一个盖子把你牢牢盖住。”谢谅比划着对妻儿说,“那感觉特别奇妙,好像所有东西都消失了,就剩下一片天,一片地,你自己,还有满天的星星,眼睛一样盯着你。”
一家三口怀着观星的兴奋出发前往鹿泉。谢子京只记得自己打着手电筒,仔细地阅读帐篷的搭建细节。
清晰的记忆从这里中断了,再往后便是浓重的混沌。一切像被深重的迷雾笼罩,凭他自己无法摸索。
但最令谢子京吃惊的,是他现在忽然发现——谢谅去过鹿泉。
谢谅知道鹿泉的地形,甚至知道躺在鹿泉的地面上观星是什么感受。
……鹿泉曾是谢谅执行任务的某个地点?
谢子京突觉口干舌燥,转头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他忽然看到水杯旁的小记事本。
喝了半杯水,谢子京把记事本拿在手里。高穹说这是他的,但谢子京没印象。记事本的封面画着兔头,笔法拙劣,谢子京笑了笑,把它翻开了。
本子只有巴掌大小,密密麻麻写了大半本,全是关于“秦戈”的事情。
谢子京想起来了,是和章晓一起给自己做“海域”巡弋的向导。
【他给了我一束花。他那时候真好看,那么年轻,在千万人之中一眼就能看见。】
【秦戈睡觉总要开着灯。但如果我和他在一起,他说黑暗也不可怕了。】
【难受的日子彻底过去了。活着是一件好事,尤其和他在一起。】
【不吃烫得太熟的西蓝花。】
【怕痒,亲耳朵和侧腰的时候反应很有趣。】
【喜欢听我弹尤克里里,但是他学不会,手指不灵活。】
【喜欢狮子拍他的手背,但不喜欢狮子尾巴挠咯吱窝。】
【兔子也会咬人!】
【报告写不出来的时候会躲进卫生间洗很久的澡,实际上是为了用热水冲脑袋好让自己精神一些。】
【在落地窗前吃火锅的时候吃了几颗花椒,吐不出来,眼泪流了半小时。对不起我笑了,虽然很心疼但是真的很好笑。】
谢子京一边看一边笑。
秦戈被人很认真地爱着,这个人是谢子京。
这种感觉十分古怪。谢子京知悉了“我爱秦戈”这件事,但没有任何实感。他现在甚至回忆不起秦戈的模样,记事本里所写的东西仿佛是书本里的文字,他能读懂,但不能理解。
“他让我的幻觉成了真实的一切。”谢子京念出声,“我的‘海域’永远只向他敞开,这一年的春天,是我生命中姗姗来迟的最好的春天。”
他忍不住笑了。春天,破冰的溪流,潺潺流水。他感觉自己心里也像是淌过了这样的一条水脉,温柔平静。
记事本里还抄了诗句,谢子京几乎能想象到抄写这些内容时,自己是何等认真虔诚。
“清淡的月亮像雪花的星星/就在我们头上飞跑。”
病房的门被敲响。谢子京下意识应了一句“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年轻的向导。他没想到谢子京已经坐起来,脸上顿时带了一丝惊愕,一条腿已经迈入病房,又迟疑地停了。
谢子京在瞬间就知道他是谁了。
或许是因为记事本的影响,谢子京冲着门口的秦戈露出了笑容。眼前的秦戈在他看来完全是一个英俊和善的青年,因为自己此时露出的微笑在顷刻间变了脸色:狂喜和激动代替了惊愕,他的眼里瞬间迸发出灿烂神采。
“你好。”谢子京心想,打招呼总是没错的。
和这样的人手牵手在清淡的月光下行走,也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但令他意外的是,自己话音刚落,秦戈的神情霎时变了。喜悦的神采消失,青年低下了头,片刻后才一脸平静地关上病房门,对谢子京微微颔首:“你好。”
谢子京眼睛盯着秦戈。还是别说话了,哨兵心想,“你好”原来不对么?如果这两个字会让秦戈伤心,他决定以后不说了。
他合上了记事本,静静注视走近病床的秦戈。
作者有话要说:
“清淡的月亮像雪花的星星/就在我们头上飞跑”:俄罗斯阿克梅派诗人阿赫玛托娃,《滨海公路的道路罩上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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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甜吗?会甜的,慢慢来。这是可爱的人们怎样披荆斩棘奔向幸福的故事。
第71章 孔雀22
“我是秦戈。”秦戈站在病床前, 先是看了谢子京一眼, 随后低下头,翻开了手里的档案夹, “章老师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是你的专属调剂师, 在你的‘海域’彻底恢复正常之前,我每天都会过来。”
谢子京点点头。他盯着翻文件的秦戈, 仔仔细细地看。
他想把秦戈的样子记下来。
眉毛很浓, 蹙眉的时候两眉之间会隆起小丘陵。双眼皮的线条消失在眼头,这让他就算眯眼也让人觉得温柔。睫毛很长, 室内白惨惨的灯光兜头兜脑照下来, 额前头发在脸上落下清晰的阴影, 睫毛也一样,被纤长的影子粘连着。
他的精神体是兔子吗?谢子京想起了小记事本封面上的兔头。会跟他一样温柔和可爱吗?他无来由地这样想。
秦戈察觉到这个人的表情变化,抬头一瞧,谢子京正在笑。
“……”他放下了档案夹, “笑什么?”
谢子京摇摇头:“没有。”
秦戈:“我是你的调剂师, 我希望你能对我坦诚。”
谢子京又耸耸肩:“秦老师……还是秦科长?章晓说你是危机办调剂科的科长,我的上级。”
秦戈:“……都可以, 随便你叫。”
谢子京开始隐藏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了。这是他“海域”恢复后的第一个不同。秦戈心里觉得有点儿凄凉:还会有多少不同呢?他不知道,也想不出来。
他拖动椅子, 在病床边坐下, 示意谢子京躺下。谢子京手里还拿着一本小记事本,秦戈皱了皱眉:“放好。”
谢子京看着他:“拿着也没关系吧?”
秦戈伸手去取, 谢子京把记事本拍在胸口,紧紧按着:“不行,这是我的宝物。”
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秦戈总觉得他的笑很不单纯。他放弃了,转而冲谢子京伸出手:“把手给我。”
谢子京乖乖伸出手。他看见一股白雾从秦戈身上腾起,滚滚荡荡地落在自己手心中。那团白雾最后凝成了一个形体不清晰的小东西,白绒绒的,小爪子挠着他的手心,他觉得有点儿痒。
但这似乎已经是极限了。秦戈的精神体没法凝聚成更清晰的形状。
“……科长,你很累吗?”谢子京问。
秦戈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跟自己说话。
“你白天帮我清理了‘海域’中的杂物,是不是休息一段时间会好一些?”谢子京侧头看他。
秦戈瞥他,眼神很快移开:“我们需要抓紧时间。”
秦戈的手覆盖在那团毛绒绒的小东西身上,谢子京忽然紧张起来。他的心跳变快,呼吸急促,根本不能闭上眼睛。
“怎么了?”秦戈察觉他的不对劲,连忙靠近询问,“哪里不舒服?”
庞大的巨爪一般的恐惧,紧紧攥住了谢子京的身体。他浑身僵直,动弹不得,只能把手里的小记事本牢牢抓紧。他害怕,非常害怕——害怕有人进入自己空茫一片的“海域”,害怕秦戈可能无意说出的评价。对哨兵和向导来说,“海域”是最秘密的地方,藏着他所有珍爱的、憎厌的、不堪的历史,他现在要把它们袒露出来了。
谢子京的喉结动了动,他想吞咽唾沫让自己平静,但口里干极了,蠢动的喉咙像被刀割伤一样,疼得凶猛。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秦戈吓了一跳,立刻跳起来。谢子京手心托着的那团小东西消失了,化成柔软的雾,把他裹在当中。
“别紧张,别怕。”秦戈几乎要趴在谢子京身上了,他抚摸谢子京的头发,看着谢子京的眼睛,“我就在这里,谢子京,我陪你,不会发生任何你害怕的事情。”
谢子京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白床单上一个汗淋淋的自己。
秦戈的眼睛这样亮,某种急切又激烈的感情被他纤长的睫毛和柔软眼皮掩盖了,谢子京在这短促的瞬间不能完全理解。但在秦戈的注视和声音里,他的心脏猛地跳了起来,像心悸一样令他慌张。
但心悸之后,他的恐惧消失了,仿佛从没出现过似的。
“……你可以……牵着我的手吗?”谢子京说。
秦戈坐回椅子上,离他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点点头。
他牵着谢子京的手,问他是否还有别的问题。
谢子京想了一会儿:“我可以直接叫你秦戈吗?”
秦戈愣了片刻,又点点头。
谢子京心想,他真可爱。他傻笑了一阵,仍旧把记事本压在胸膛上,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秦戈设想过自己会看到什么样的“海域”。以前进入谢子京“海域”的时候,他发现废墟实际上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城市。
这里应该是谢子京的家,那个说话跟讲相声一样的城市。
但出乎秦戈意料的是,他站在一片浓稠的雾气里,举目所见,竟然是一片白茫茫。
“……谢子京?”他不敢随便移动,在雾气里扬声大喊,“你在哪儿?”
连喊了好几遍,雾中才慢慢走过来一个高大的人影。
谢子京穿破雾气,走到他面前。
“这里什么都没有?”谢子京挠了挠下巴,“调剂师工作出现了失误?”
18岁的谢子京果然消失了。站在秦戈面前的是和现在年龄一致的哨兵,这是他“海域”中的自我意识,应秦戈的呼唤出现在秦戈面前。秦戈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忽然觉得有些古怪:“你吃的什么?”
谢子京扬扬手里的两颗枇杷:“要吗?”
秦戈:“又不是真的枇杷,吃了跟没吃有什么区别?”
他说完,立刻扶额不语。这是在谢子京的“海域”之中,和自我意识说这些闲谈一般的话有什么用?秦戈强令自己恢复工作状态,很快振作精神:“你的‘海域’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实际形状,废墟被清理之后,重建是我的工作。请你信任我……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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