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番外完结
“爹说过,遇到狠人,只需比他更狠,压过去就成了。”沈珏眨眨眼,“皇帝是好人。”
季玖无言了好一会,骂一句:尽说混账话!这事就过去了。只是忍不住腹诽,这是什么人教导出来的孩子!
完全没想到,铸就这样沈珏的,就是他自己。
季玖第二日再去皇宫觐见皇帝,发现果然如沈珏所说,什么事都没有,也坦然了。心中顿时明白,别看沈珏笑起来顶纯良,也未必是好想与的,他的帝王都吃了瘪,对昨夜之事一字不提。不过如此,季玖也乐的顺水推舟,一字不提。
君臣二人谈了片刻军事,将启程去匈奴王廷探路的日子定下了,一个月后,正是十月金秋。季玖启程。
皇帝起了身,站在辽阔的地形图边,静静道:“你回来那日,就是朕十万军马予你之时,你想做彪炳史册的将军,朕答应过你,能做的朕都做了,剩下就是你季玖的事了。”
季玖跪下,叩首道:“是。”
“季玖。”皇帝看着脚畔的人,等了等,才道:“你若死了,朕也不算辜负你。”
“皇上。”季玖笑了一下,神采奕奕,“当死则死,不当死,臣不敢死。”
“好!”皇帝说:“去吧,回去与妻儿团聚。”
季玖应声,退出去时,阳光灿烂的耀眼。如他脸上笑容一样。
一个月的空闲时间无事可做,季玖又想到关于自己前世的事,来时匆忙,不曾问过那两个雍城籍的老兵,现在想问也须费一番周折,便想到了县志。
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各地县衙兴起修志风潮,官衙出钱,请了精通文墨的先生,为当地县城修撰县志。从山川地貌,人土风情,到传说传记,还有当地出名的乡绅贵族,文人轶事,只要是发生在自己所管辖的那片土地上的,事无巨细,都要写在录在县志之上,供后人参考。这修志的风潮便一代一代的传下来了,每一位县官上任初始,都要阅读本地县志,在位时间略长些,便请了先生,将自己在任年间所发生的事,一一补详,待后任来了,依此照添。
季玖书信一封,请了雍城县令,索县志一览,半月后送回。
很快,县志便送到府上,季玖专挑了个好日子,坐在院中桂花树旁,饮着家中自炒的花茶,开始翻阅。
亦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第十二天的时候,季玖翻到了一百五十多年前的那一篇。
县志上说,当地有一沈姓大户,阔绰乡绅,祖上从官,至三品,后从商,商铺遍地。传至第十三代,有两子,长子沈字清轩,次子沈桢。长子八岁落冰窟,半身不遂,孤居山野,遇妖。
妖名伊墨,其余不详,与其相好,如夫妇。收养一子,狼母所生,名珏。沈清轩体疾悉好,又活十三年,殁。妖重情义,碑上契刻,未亡人自居。
沈清轩殁,又五十年,其弟沈桢之子诋毁朝政,入狱,合家连坐,判斩。一夜大风,沈宅失火,无一人逃生,不了了之。后有乡邻传言,与极南之处遇沈家后人,为妖伊墨所救,阖家老小一百多口俱逃生,隐姓埋名,沈家绝。
季玖将那一篇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直至天色昏暗起来,纸卷上的字再也看不清。
季玖揉了揉眼,仿佛有风沙入内,酸痛难当。家中庭院廊下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季玖垂着头,合上手中书册,在沈珏走进来一声“爹爹”的唤声里撇开脸。
一滴水珠,在他转脸的瞬间,“嗒”的一声,砸在腕上,正是浅色蛇吻的位置。
无声又无息。
第43章 第二卷·十一
夜凉如水,有风声自窗棂穿入,卷起的浮尘依附了床帏,飘荡起来。
榻上季玖揭开帏帐,似有所觉,却等了又等,满屋寂静,风声过后并无人声。暗夜气流清冷,灯烛皆暗,这简单书室在这样的氛围里,骤然静至孤寂。他浮生偷闲来的一月时光,本该陪着妻儿共享,却在归家的第一日,与床榻之上将怀中女子,看成了自己的面貌,仿佛眼睁睁望着自己被人覆在身下……他却连逃都不能,咬着牙匆匆结束,才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离开。
从此这寻常人家闺阁里的欢欣喜乐,再与他无关。便是不想承认,那妖物对他的影响,也已磨灭不掉,如旧年创伤,就算愈合,还会有瘢痕留下,狰狞无状。
季玖起身,披了长袍坐在榻上,月色入户,榻前一方天地如积水般空明,看了片刻,他走了出去。
院中无人,他只着里衣,披头散发的在院中走着,夜风撩起发丝,扬起又落下,仿佛空气里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恋恋不舍的抚摸。
这一世他的院中再无花草,怒放的芍药、蔓延院墙的蔷薇、艳红鹅黄,研媚绮丽的景象,统统都消泯了。沈清轩的人生,如花朵般绝望而疯狂的绽放了十三年瞬然凋敝,他却低调到古朴的程度。仿佛那一世的激烈将他心力蚀至枯竭,这一生只想沉稳安静的度过,简单些,再简单些,他已经耗损一生,再耗不起。站在三生石畔的沈清轩,一缕幽魂静看着短暂一生,而后捧了孟婆汤,坦然喝下,并无犹豫。
他爱过,爱而不得,无怨也不悔。来世他却不想爱,不想让自己,再过那一天天压抑隐忍的日子。
隐忍到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说出口。压抑到最后一个月,白发苍苍的沈清轩看着年华正好的伊墨,不敢问一句,你可后悔当年与我置气,损我年华?
可曾后悔过?
沈清轩不敢问。这个答案,也不再去想了。
他已死,伊墨当忘,而后成仙。
踏过奈何桥,沈清轩殁,季玖生。
不知不觉走出院门,又是一堵高墙,墙壁之间的路方方正正,毫无装饰,这府宅楼阁,全是如此做工,仿佛工匠们用尺子画出来的格局,整齐端正,没有栈桥流水,也无荷塘月色。却因占地极大,由此而生一种阔朗,也是一种端肃。季玖在高墙的阴影下慢吞吞的走着,偶尔走进月色里,很快又退回暗处,无声又无息。
不知不觉,走到偏院,客居之所。季玖想起这是沈珏住的院子,略顿了顿,推开院门走进去。院中也无人声,却有光亮,烛光透过窗上薄纱映出,洒落在窗口的台阶,铺了一层橘色。此时已是深夜,沈珏也不曾睡。
季玖透过窗户,望见了室内的两道人影,似乎正在桌边饮酒。偶尔有交谈,声音熟悉,是那妖物与沈珏,谈些什么却听不大清。季玖不想做窃听人,转身要走,却又在听到“皇帝”一词时顿住步伐,折身回来。
其时沈珏正与伊墨谈到皇城里的帝王,英武不凡,有趣的很。而后猛地顿住声,父子对望一眼,默默地转开头看向窗外。那人竟在听墙根呢,多么有趣。
伊墨放了酒杯,仿若一切都不曾洞明,续了前面的话头,道:“觉得有趣,是动了念头了。”
“或许是。”沈珏利落的道,沉静片刻,忽地一笑道:“我真身他见过,也不以为意,仍起色心,这样的人也是天下无双。”
伊墨挑了挑眉,却未接了这句话。那世沈清轩知他是妖,也没有露出怯意,后来他现真身,那人唬了一跳却也不曾将他推开。
也许这便是妖的悲哀,人形都是好的,让人欢喜。一旦露了真身,那些原先欢喜的人,都畏惧了,退却而逃。茫茫人海里,遇到那一个不畏惧不害怕,反而敢黏上来的,便多了几分欣赏,连带着怜惜与珍重,也就油然而生了。
伊墨自斟了酒,递到唇边,仿佛只是随意说说般道:“我活一千多年,也才遇到一个敢将我真身抱着的人类。”说完饮了酒,放下空杯。
冰凉液体滑入喉,暖了嗓子暖了胃,却暖不了心,会把他捂在心尖上的那人已经不在了。
沈珏重新给他斟满酒,放下酒壶,沉默片刻道:“爹爹要去寻匈奴王庭,父亲可去帮他?”
伊墨摇了摇头,“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