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天平
　　72.
　　沉重的呼吸一下接着一下地擦过耳膜，柔软微凉的皮肤相贴着摩擦，逐渐带上炽热的温度，青年蜷曲着身体，被强行打开两腿，露出洁白无瑕的腹部。
　　一滴水痕顺着他的胸膛蜿蜒向下，莱因的舌尖顺着水渍向上舔去，口中的味道的咸味逐渐被奇异的铁锈味取代，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一道道水痕都变成了鲜红色，从脖颈上淌下来，他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只见加林用牙咬着一把刀，双开刃的刀锋割破了他的两侧嘴角，青年将刀从嘴里拿出来，猛然向他捅了过来！
　　不！！——
　　莱因从意识深处清醒过来，但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整个口腔都是麻痹的，他知道这是中毒的症状，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稍微恢复了一部分知觉。
　　他在特种部队受过的训练发挥了效用，加林大概没想到他那么快醒来，或者有什么事他着急去办，竟然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莱因保持原来的姿势小幅度的活动了一下手腕，观察到四下无人，才小心地从沙发上坐起来。
　　他被加林摆了一道，莱因不无懊恼地想着，揉着酸痛的脖颈抬起头——
　　这时他才注意到，他的正前方有一块光屏正亮着，上面显示的似乎是一座大型城市，密密麻麻的建筑群矗立在地面之上，道路交通纵横交错，画面并不是静止的，而是以一定速度移动，旁边有一个清冷的人声在倒数：
　　“二，一！——”
　　“不不不……”莱因在看清画面之后愕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但是显然已经准备就绪的核弹听不见他颤抖的呢喃，只见几颗炸|弹当空落下，满是建筑群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建筑物大面积塌陷，翻滚的黑灰色浓烟如同火山爆发，刹那间腾空而起，火焰随之辐射向四面八方，蘑菇云直冲云霄！
　　“轰”！……
　　“轰”！……
　　坍塌的建筑如同风吹百草，整块地基被撼动后连根拔起，在这个高度上已经看不清人的身影了，能看到的最小的物体是有一定体积的交通工具，车辆和飞行器被抛向空中，跟随着翻卷的气浪落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这是纳什星首都希尔顿区。
　　轰炸还在继续，大概是为了躲避辐射，载着这个摄像镜头的飞行器拉升了高度，那个人声毫无起伏，仿佛没有感情的智能拟声装置，他重复单调的塞拉格尔语音节，每一声，都在下达着昭示死亡和灭绝的命令。
　　“路德维希！”莱因哈德一拳捶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路德维希！……”他失控的吼叫，冲向门边，却被加了高压电的办公室门逼迫回来，男人犹如困兽，在封闭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这时他发现办公室里的所有投影和显示屏都打开了，三百六十度全景的画面在他身边展开，分毫不差地向他展示着，他的故土和一切在那上面的人们被残忍摧毁的场面。
　　而他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路德维希……”莱因跪倒下来。
　　是的，他们的和解是他一厢情愿的执念，在加林眼里，他和他的家人从来都是施暴的凶手。
　　十多年前孤岛核爆由彭左尔特亲自下令，万余名联盟科学家命丧51区，科研基地就此沉寂，孤岛成为战争风暴的核心。洛德·冯·纽伦贝格和他的队伍强|暴过加林，杀死他的母亲，莱因的身上背着他的家族对加林的累累血债，他凭什么觉得他给予加林的那一点善意，就能换来和解？
　　没有和解，从来都没有。他因为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然后选择用投降挽回，这是他的选择，却不是加林的选择。
　　莱因这时注意到了这个房间里唯一一个没有亮起来的显示屏，那是加林之前随手放在办公桌上的平板电脑，他最后一刻还在看那个档案似的东西。莱因腿软得站不起来，他跌跌撞撞地扑向那里，按亮了那个屏幕。
　　——也许，他想，也许这会是个突破口。
　　但当屏幕亮起的那一刻，莱因仅仅扫了一眼，突然仿佛被抽到了脊椎，整个人彻底跪倒了下去。
　　那并不是什么战略方针，也不是什么合约协议，那是一份刚刚得到结果的体检报告书。
　　莱因一目十行地看到中间，那里写的是，思虑过度，饮食无度，导致萎缩性胃炎加重，胃癌复发，晚期。
　　莱因突然回忆起他们曾经共事的时候，——现在想起来真是荒诞至极，他们这样的两人竟然有过那么几段和平的共事时期，有一天在午休的时候，他看到新闻上说，医疗抗衰老技术取得突破性进展，延长寿命不再是梦，世界人权组织又开始讨论伦理道德问题。
　　他东拉西扯地问加林：“你想长生不老吗？”
　　“不想。”加林十分果断地回答，同时看了他一眼，“作恶多的人必早亡，活得久是对善良人不公。”
　　“呵。”莱因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不再说话了。
　　现在看来，加林从一开始就非常清醒，他们之间没有结果，因为加林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不论莱因选择投降，还是死磕到底，结果都是一样。而他自己，也必然走向他的结局。
　　你看，他活得这么清醒，屠杀完六百万人就去死，活人怎么能抓住死人的把柄呢？死者已经用他的死亡单方面的结束了这一切，至于万众苍生生灵涂炭，则全然不是需要他考虑的事情了。
　　他何其渺小啊，十八年前的孤岛上，莱因的部下们已经将枪|弹上了膛，每一个人都能精准的打爆小加林的脑袋，是莱因把他们斥退下去，救了加林一命。
　　如果当时任何一个人没听从莱因的指令而选择了开枪——在那个基地上，他们确实有权力那么做，不计代价的消灭可疑人员凌驾于长官的指令之上，那么加林根本没有机会活到今天，也根本不会走上权与力的巅峰。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或者说一切都已经被提前写好了结局，得与失、毁灭与重生，早已被放在了命运的天平上，所有罪恶，都迎来作恶的结果。
　　连加林一起，都已经被他自己放在了垂死者的行列里。
　　爆炸声在莱因的四周连续响起，就像在他的神经上点燃引信，最后爆破了大脑，莱因几乎无法承受这种灭世的煎熬，他惨烈地哀嚎起来，跪在地上双手抱头，那每一声建筑物坍塌和□□腾空的气流声，都在他最后的底线和坚持上炸出一个个空洞，仿佛他的整个世界轰然崩塌。
　　没有超级英雄，超级英雄们停留在年轻人梦中的幻想里，世界尽头空无一物，只有天生嗜血的怪物彼此噬咬，最后两败俱伤，带着世界一起走向灭亡。
　　那一刻莱因其实已经分辨不清，加林究竟是因为看到自己的穷途末路才选择了屠杀，还是这仅仅是一个巧合，就像他从来分不清加林对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一样。
　　也许悲剧和成长都是需要见证者的，而莱因是最适合的见证者。
　　又或许这就是真正的帝王。
　　“嘶啦”……
　　轻微的声音仿佛从极近之处传来，莱因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耳朵，意外地发现耳廓上贴了一个隐形薄膜通讯器。
　　——他刚醒来就受了太大刺激，一时竟没有注意加林在他身上放了这么个东西。
　　电波大概受到了干扰，对面大概测试了好一会儿，莱因屏住呼吸，连刚才暴走的心率都被强行压了下去，生怕漏掉任何一个有价值的信息。
　　清晰的人声终于传了出来。
　　“莱因，”加林低声说。
　　他坐在一百万米高空悬浮的飞舰上，舷窗下的十五万米处是□□爆炸后急剧升空的蘑菇状烟云和大量粉尘碎屑，从前往后方圆几百万米都是这样的云层，就像一个巨大的铅灰色外壳，将这个星球的某一片区域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只有后续爆炸产生的大量强光偶尔刺破烟云，闪电似的闪烁着。
　　这些强光在地面上几百公里处仍然具有致盲的威力，千万吨级的□□和□□同时爆炸，数千米内的人类在十秒内遭到极度死伤，现场的强光几乎等同于该亚星的表面光强。
　　冲击波带来的高压气流能推翻上百栋建筑，辐射和烟尘所及之处人声哀嚎，电磁脉冲的场强在几千米内瞬间达到十万伏，击穿绝缘，烧毁电路，冲销所有计算机内存，全部无线电指挥、控制和通讯设备失灵，连同光波信号一起湮没在爆炸喷发的强光里。
　　这是真正的屠杀，真正的杀人武器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投入了战场，不计代价，不考虑后果，成百上千万的人在这场灭世的核爆中丧生，千万冤魂刹那间冲上天际。
　　而它的主使人正冷眼望着地面，他的飞舰当然是不载弹的，他淡淡地开口：“莱因，我本质上是个和尤拉诺斯或者彭左尔特没什么不同的人，我有反社会人格障碍，情感肤浅而冷酷，自我控制不良，对人不坦率，缺乏责任感；法纪功能较差，自私自利，自我评价过高，缺乏良知，缺乏悔恨感与羞惭……”
　　他说得很流利，没有一点停顿，仿佛这些话早已烂熟于心：“你一直追问我为什么留着你，我躺在你怀里的时候想了想，可能你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试图了解我的人吧。”
　　“你是在现在这个情况下，跟我解释你的性格成因吗？”
　　“嗯。”加林无意识地点点头，“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莱因将脸深深埋进了掌心，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他也许会咆哮，会吼叫，会疯狂地砸烂加林办公室里一切可以摧毁的东西，可是他突然像是被抽干了骨血，所有肌肉都干瘪下去，只有声带还挣扎着发出振动，“你这是屠杀……你屠杀了起码几百万人……无辜的人……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莱因，世界上没有正义，胜者为王。”加林说。
　　“有意义吗？！这样有意义吗？！”莱因崩溃地咆哮起来，那声音凄厉，几乎到了令人不忍卒听的地步，仿佛野兽被逼至绝境，发出绝望的嚎叫，“加林！你杀几百万人，你高兴了？你满意了？你现在感觉大仇得报，浑身轻松？！加林！！”
　　“是啊……我感觉大仇得报，浑身轻松。”加林说，“我记得我很早就告诉过你，我憎恨‘无辜’这个词，就如同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是个‘好人’那样。他们只是愚昧，麻木，缺乏对于恶的理解。”
　　“那他们难道就活该去死吗？！”
　　“你没有站在权力的顶峰过，你不知道这种感觉。”加林离开了自己的位子，向舱门走去，“你困惑了很多年的事情，突然之间那答案就昭然若揭。人生本来就没有意义，只取决于你想怎么做而已。生生死死，予取予夺，全都在我一念之间。”
　　“没有正义，也没有善恶，所有人类所赋予的一切价值都消失了，你的意志，凌驾于万物之上。”
　　“这就是帝王啊，我忽然有点理解尤拉诺斯他们对绝对权力孜孜不倦的追求了。”
　　加林走到了舱门边：“我一直觉得，有些经历，如非亲历，无法感同身受。我想让你理解我，也想，你能把自己放在和我一样的位置上。当你真正面对着星球被毁、源流被屠、眼睁睁看着至亲死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你会理解我的。”
　　“不……等等……你什么意思？”莱因心里陡然一沉，“加林？！”
　　“我已经体会过了这辈子从来没感受过的自由，可以安心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