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扬尘
毕菁回想起数月之前,自己在城门口冲着张青岚说的那些、连她都不一定相信对方能做到的无理祈求,双目顿时忍不住有些湿润。
毕菁抿着唇,一双杏眼晶亮,仰慕地朝张青岚望过去,大方道:“阿菁晓得,弟弟他定是恩公您亲自找回来的对不对?”
少女的一句话勾起了张青岚的回忆,他不露痕迹地朝敖战瞥去一眼,思及当日被埋在祭坛地下、奄奄一息的无辜百姓……大概都是敖战将人施法消了记忆,再送回各自的来处罢。
张青岚刚想开口将事情说个明白,耳边却是忽然响起敖战传音入密之声:“将错就错,未尝不可。”
男人轻敲几下那快要喝干了的酒盏,朝青年挑眉示意。
对着敖战,张青岚自然是听话的,最后也只不过是顶着毕菁的热切视线,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多谢恩公!”少女雀跃,从腰间的酒篓子里接连取出来好几个瓷瓶,看那花纹质地便知道里面盛着的并非什么劣酒:“这是小女亲手酿的酒水,名唤‘春日醒’,一点心意……恩公千万要收下。”
张青岚神色淡淡:“姑娘言重了,不过是践诺而已,不足挂齿。”
对面的南海龙王看这两个凡人你来我往地推拒几回,被这些繁文缛节惊得目瞪口呆之余,终是忍不住心中烦闷,伸手大包大揽地够过来几瓶子好酒,哼哼唧唧:“你们不喝,本王来喝。”
说完不等青年阻拦,拔开其中一瓷缸的酒塞便咕咚咕咚地牛饮几大口——再然后,就是两眼一翻,抱着酒缸昏睡过去了。
毕菁也不生气,只不过笑着将那木塞子塞回酒缸口,轻点一下上头裹着的绸布,摇摇头道:“都说‘春日醒、春日醒’,今儿不过才腊八,这位客官可有得睡咯。”
闻言,张青岚眼神微微发亮……只可惜,终究还是不比敖战眼疾手快,被一把捉住了那伸向酒罐的魔爪。
毕菁恍若未觉,仍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既然如此,”张青岚脸色如常,即便是手腕还落在敖战掌心之中动弹不得,仍能一转脸便坦荡荡地朝毕菁道:“可否容许在下前去探望令弟?”
青年顶着敖战要吃人的凶狠目光,异常平静地胡言乱语:“许久不见,甚为思念。”
“事不宜迟,咱们不如立刻出发。”
第一百二十二章
张青岚低头,同面前还不够自己半人高的娃娃大眼瞪小眼。
敖战此时正等在院门外,并不想要同其他人有什么太多的牵扯。毕菁又早早进屋,说是还有谢礼准备送给自己,她去去就来。
于是只剩下两个人,定定站在堆满了干柴杂物的小院子里,气氛沉默而尴尬。
萧瑟寒风将老槐树光秃的枝干刮得打颤,树根旁堆积的白雪之中掩埋了大多干枯的落叶。
张青岚垂眸不语,单手背在身后,眉头轻蹙着、神情有些严肃。
今日他出门前并未怎么打扮梳洗,只着了一身墨色锦袍,将长发草草挽至脑后,身上染了一点清浅的酒香气,脸颊上不知道是冻的还是醉的,总归是微微发红。
即便如此,也比从前学堂里那个灰头土脸、跟猴儿没两样的乞丐模样清俊不少……没了从前那股子一个眼神就能吓小孩的阴郁劲,就算眉目间仍是清清冷冷的,仍是叫毕新忍不住从心底生出丁点儿想要亲近的好感来。
毕新把脖子往棉袄里缩了缩,肉乎乎的脸蛋子被挤出来两层褶子,望着张青岚这副样子,嘴里正嘟囔“哑巴”的“哑”字半天都没憋出来。
小男孩到底是年纪不大,并没有大人一般爱记仇的臭毛病。
最后还是在张青岚意味不明的注视下,红着脸,小声地喊了一句“哥哥”,夹杂在风雪声中,是很轻很细的一道声音。
并未错过这一句话,张青岚神情微动。
敖战将这孩子从离火之渊送回来的时候,顺手把他被玄澜掳走后的记忆抹除。因此现今对于张青岚,毕新能够记得的或许也只有他当年往扫帚上贴符吓唬小孩的恶劣事迹。
这么算下来,小孩儿还愿意摒弃前嫌喊他一声哥,已经算得上是十分给面子了。
张青岚面无表情地蹲下/身,注意到对方脑袋顶上扎着的两个小髻在风雪中摇摇晃晃,随后才终于伸手揉了一把那小娃娃脸颊上的软/肉:“……”
从兜里掏出来一小袋碎金子,青年顺手将其塞至小孩温热掌心,低声嘱咐他:“拿去买糖吃。”
似乎是很不熟练,说话时嗓音还带了点微不可察的艰涩。
锦袋上还沾染着丁点张青岚身上的冷香,毕新只觉得掌中一沉,正值裹了白雪的冷风刮过,蹭到眼角上,留下凉丝丝的一滴水。
小孩肉乎乎的手指使劲揉了揉微痒的眼角,再回神时,面前已然没了青年的踪影。
毕菁这时终于推开柴门走出来,眉目含笑,手里挎着的是个小菜篮子,里面装着腊肉苞谷、新米陈酒,用红布裹着,挤挤挨挨地塞满了整个竹篮。
手里攥紧了巴掌大的锦袋,毕新怔愣,在漫天风雪中,他对着空荡荡的院门很小声地喊:“……哥哥。”
此时风声很大,天顶上飘下来的细碎的一点薄雪,同那碎金差不多的日光也一并落至地面,在皑皑白雪上铺陈出小片的暖黄来。
男人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同那小柴院遥遥相望。
随后便瞧见了青年挺拔清瘦的身影,逆着光,朝自己快步走来。
***
华灯初上,烨城中处处燃着橘黄烛火,将原本晦暗的天空都映亮小半,家家户户回屋掌了灯,欢声笑语便和着腊八粥的浓香透出窗外来。
与这些嘈杂热闹相比,街尾那条藏在黑暗之中的小巷便显得格外安静了。
此时已是入了夜,不过是隔着一堵青砖石瓦砌成的矮墙,墙面便轻而易举地将外面的人声鼎沸同里头隔绝开来。
清冷月光下,一道暗色赤影顺着墙根一路溜过,扬起大片黄土浮尘,动作迅疾,很快又重新消失在巷口的阴影之中。
与此同时,距离烨城最近的海面上倏然出现了一条赤红色的大龙,吭哧吭哧地在半空盘旋飞舞。
时而一头猛扎入深海之中,时而东倒西歪,将天顶上的云雾驱赶搅散,折腾的劲头很足,东倒西歪地自由飞翔。
自由过头的代价,是差点把自己龙身打出来一个花式绳结。
最后只听“哐当”一声,终于累了的巨龙重重砸在了海滩的细软银沙上。那是很长的一条,蜿蜒盘曲,一拱一拱地在沙滩上撒欢打滚。
总之很不体面。
敖战并不晓得自家弟弟是个不胜酒力的,先前在银霜楼内,当敖定波一口闷了大半“春日醒”时,龙王只当他是有样学样,试图跟张青岚一般,借口醉酒躲过一揍。
却万万没想到敖定波当真不太争气,凡间的一壶酒便让他醉生梦死到这种地步。
甚至还胆儿肥地伸了龙尾,埋进海水里,好似那书生毛笔蘸墨一般,用尾巴搅浑了近海的那些冰水,一个摆尾便将水滴纷纷扬扬地甩高起来,又稀里哗啦地砸在那些细沙上。
如此反复几回,赤龙醉眼朦胧的一张长脸上终于露出一个傻气的笑来。
龙身游走,在沙滩上刺溜刺溜地滑来滑去,敖定波从中得了趣,微张的龙嘴里也“刺溜”出来一连串哼哼唧唧的笑声。
好在今日是腊八,夜里又风狂浪大,再没人同他一般缺心眼来这海边撒欢寻乐,不然即便是能忍住不被巨硕真龙吓破胆子,也必定要被敖定波的胡言乱语弄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晚来风急,片刻后便瞧见那空荡荡的海滩上红光一闪,稀里糊涂化作人形的赤龙在猛地一顿胡天胡地后终于舍得消停,扶着礁石,“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胸中浊气一清,神思也因此获得了片刻的清明。
略施法术,敖定波清理掉自己身上以及周围弄出来的秽物,抬头发现连月亮都快成了三个,这时方才后知后觉,他大概是真的喝醉了。
头晕目眩之余,耳边更是嗡鸣一片,似乎有谁在低语……
“蠢货。”
……
……??
……!!!
敖定波猛然睁大双眼,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身去,满脸惊诧——
淡色月华之下,看到的是白衣白发的少年人,淡粉双瞳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嫌弃,还有一点面对真龙时本能的畏惧。
冬日的夜晚寒凉,将佟苓的一头白白发吹得凌乱,面容模糊不清。
他手里握着一柄生了锈的长剑,不晓得是从哪个破烂堆里翻出来的,剑刃上散碎地布着几个缺口,剑把早就没了踪影,将鹿妖掌心划出豁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珠。
敖定波冷不丁地被他吓一跳,酒已然醒了大半。当即做出来十分的防御姿态,脸上原本因为微醺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笑意也瞬间没了踪影。
他一个闪身便掐住佟苓脖颈,将人轻松提离地面,冷声道:“自投罗网?”
被扼住咽喉的少年似乎毫无反抗之意,他面色苍白呼吸变得嘶哑急促了些,随后将长剑松手,轻易便落在敖定波脚边。
敖定波警惕打量四周,加重掐在佟苓颈项上的力道,沉声问:“那秃驴呢?怎么,你主子没随你一同过来?”
佟苓喘息着,忍住挣扎的本能,咬牙哑声道:“……他,不在这里。”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或者,让敖战动……手,也行。”只不过话音刚落,原本掐在他颈边的手指便当即一松。
敖定波面上已无半点醉意,看着跪坐在沙堆上大口喘.息着的鹿妖,弯腰拾起那柄长剑。
青年低头瞥了一眼手中铁剑上沾着的鹿妖血,冲着面前形容狼狈的少年轻嗤一声,大开嘲讽:“让你小小年纪不学好,现在好了吧,被人赶出来,临了什么也没捞着,到底还不是弃子一颗?”
好似被人戳中死穴一般,佟苓原本无波无澜的伪装当即被敖定波这一番话撕开了个大口子,眼眶立刻漫上了一抹红,不管不顾地站起身,眼看着就要冲上去同敖定波搏命——
可惜还未走几步,便被男人一指头戳得停在原地,再进不得。
佟苓眼泪流得很凶,嘴里的小尖牙在夜色中格外明显,没了先前那种志得意满的精气神,咬牙切齿道:“是啊我就是被他赶出来了,怎么样?你要羞辱我?那不直接动手,取我性命来得干净。”
敖定波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对方风尘仆仆,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的地方,发尾乱糟糟地打着结,双颊清瘦得可怕,一看便知道是个独自在外流浪已久的小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