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扬尘
天雷劈在青龙身上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青年眼神微黯,按耐住自己心底想要重新撕开伤口放血的念头,深吸了一口气。
昏迷之前他曾经确认过,对于敖战而言,自己的血的确是有效的。
不仅能够及时修复对方因为雷击而造成的外伤,还能驱赶剩下的天雷灵力,防止其蚕食破环对方的筋脉骨肉。
张青岚舔了舔自己略显干涩的唇角,抬手扶着一旁的洞壁,试图支撑自己起身。
悉索的响动被山洞放大,只是很快便重新被洞口处传来的另一道脚步声所覆盖。
只见男人穿了件单薄中衣,怀里抱着一捧根须处还沾着新鲜泥土的草药,发尾衣角上沾了水珠,往山洞中走过来时,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湿漉的脚印。
敖战从洞外寻了些普通药草,刚刚走进山洞,便瞧见了试图起身的青年,脸颊苍白,呼吸急促,一副明显还虚弱得不行的模样,却还是不愿安分。
龙王当即拉下脸,加快脚步上前,一把将怀里抱着的草药扔到了篝火旁,握住张青岚撑在墙面的细瘦手臂,黑着脸道:
“坐下。”
张青岚起身时本就一阵头晕目眩,没在第一时间察觉洞口的变化。如今被熟悉的气息包围,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任凭自己软倒在对方怀中,被人搀扶着重新坐回到草垫上。
敖战见他这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冷哼一声,低声训道:“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还要这般逞强,当真是不听话。”
青年揉了揉自己的眼角,闻言扯出来一个无辜的笑。偏过头去,眼神落在男人身上,视线火热一动不动:“听话的。”
敖战被他看得一时间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抬手将自己的掌心覆在青年的眼皮上,阻隔掉他过于炽热的目光。
张青岚勾起唇角,倒也不恼,顺势在男人的掌心里蹭了蹭,指尖轻握住敖战的小臂,低声喟叹:“你无事便好。”
如此一动作,右手手腕上的布带松动,底下夹杂的药草和血腥味顿时逸散出来。
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敖战顺势放下一直抬起的手掌,低头望着青年腕骨处藏在布条底下的伤口,神情复杂。
大片的沉默当即间隔在中间,无声弥漫。
又过了片刻,敖战终于率先动作,打破僵局。他反手将张青岚的小臂握在手里,慢条斯理地剥开缠在手腕上的染血布带,嗓音淡淡:
“说吧,你到底是谁?”
第五十九章
张青岚蹙起眉头,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攥成拳头。
沉默片刻之后,才飘忽着眼神,侧过头道:“我并非是不愿说,只是说出来您未必会信。”
“即便是相信,也未必记得。”
敖战挑眉,望着青年的眼神愈发深邃,抬手拂过他鬓边的碎发,低声道:“无妨,你说便是。”
于是在篝火火光的映照下,青年脸上很快便又露出来了那个三年前,他在王府门前扒着敖战大腿耍赖时候的表情,眨巴着眼睛正色道:“其实,我来到您身边是为了……报恩。”
两人相对而坐,敖战注视着青年说话时一张一合的薄唇,闻言动作一顿。
半晌之后,方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青年睫羽低垂,拉着男人的手掌,指尖不安分地摩挲着对方指腹上生的粗糙老茧:“五百年前,东海临近有个山村。”
“当时海边常有海啸,浪扑到岸上,每次都会轻易摧毁屋舍田地,让人们流离失所,闹饥荒。”
“后来便来了个老道士,掐指一算,说是当地的海神没有供奉、生气才会引发海啸,惩罚村民的不恭敬。”
“村里的百姓为了活命,便在海边建起来一座庙宇,专门用来供奉神明。”
青年的声线清凉透彻,如同淬冰,说话时候的语速也不徐不疾,讲起故事来便格外好听。
“那些普通百姓愚钝,不晓得神明应该是什么模样,于是随意捏了个泥人放在庙中,外面涂上一层金箔,当作神明的化身。再在泥人前面立两盏莲花灯,日夜长明,人们也常来磕头,如此便当作供奉。”
敖战并未说信或者不信,只当作故事听。
他一边听,一边低下头来,拆开张青岚手腕上的布料,将其间已经干裂结块的药草碎渣取下,换成新的:
“难不成,你想说本王就是那个野庙里供奉的‘神明’?”
张青岚愣了愣,很快摇头否认。
“不”话音顿了顿,青年感受到腕骨处传来的隐痛,轻轻抽气:“庙宇建起来了,可是海啸仍旧频发,人们以为是供奉不够,也不知是谁最先提出来的,要从村子里寻得童男童女投海,以平息神明的愤怒。”
敖战动作一顿,随着张青岚的话,眼前便隐约浮现起来一副画面。
骇浪滔天,黑云遮日,一行穿着粗布麻衣、面黄肌瘦的中年男女正沿着小路一直走向临海的悬崖。
队伍中间的扁担挑着两个小娃娃,眼前被蒙上一条红布,双双抱在一起,窝在箩筐里面小声哭叫,瑟瑟发抖。
敖战垂眸,神色异常冷静,手里为青年重新上药的动作不停:“然后?”
张青岚一本正经,一副自己句句属实的老实模样:“然后……然后您便出现了。”
“原来,在村庄附近兴风作浪的是一只蛟妖,不过区区百年道行、刚学会如何驱使风雨,便想要用吞吃凡人的法子来助长妖力。”
“您是东海龙王,自然是要庇佑一方百姓,”青年说得认真:“片刻功夫便把那只嚣张蛟妖打死了,从此之后,村庄附近便一直风调雨顺,不再有海啸天灾。”
“村民们得救以后,晓得了是妖怪在一直诓骗他们,根本没有劳什子神明。一时气急,便要将那座庙宇砸了,一泄心头之愤。”
敖战随手将张青岚腕子上面的布条重新扎好,半撩起眼皮,懒声道:“哦?”
张青岚抽回手,一双凤眸里面像是蕴着水光,仰脸望着敖战无辜道:“只不过庙宇被砸毁之前便,他们被阻在了门外。”
“之后您便化作人身走进庙里逛了几步,还随手扶起来泥人前面放着的一盏桐油花灯。”
敖战耐着性子听他这一通胡说八道,倒也不急着揭穿。
将那滑落至青年腿间的外袍拿起来,重新披挂在对方的肩膀处,敖战这才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故事讲完了?”
张青岚点点头,仍旧是那副状似无辜的正经模样:“讲完了。”
敖战低嗤一声,抬手捏了一把青年脸颊上的**:
“那你说,你到底是村民后人还是童男转世……总该不会是那条蛟妖,五百年后大彻大悟,诚心悔过,来找本王低头认罪罢?”
青年一一摇头否认,脊背挺得板正,即便是听出来了男人语气里的调笑嘲讽,正经神色也并未改变分毫。
他拉起来敖战的手,脸上的表情正义凛然,一字一顿地认真道:“都不对。”
话已至此,张青岚的声音一顿:“其实我是您随手扶起来的那盏青铜莲花灯……的灯芯成精。”
之后便低垂睫羽,眉头轻蹙,神色决绝:“龙王大人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敖战闻言额前青筋登时一跳,咬牙切齿:
“……张、青、岚!”
*****
两人坐在篝火一侧,气氛寂静得可怕,熊熊火光跳跃,在男人脸上映出来大片的晦暗之色。
敖战气极反笑,一把捉住青年并未受伤的一只手,五指紧紧将手腕禁锢,稍稍用力,便把人从对面拽进了自己的怀里:“你是人是鬼,本王这三年来看得还不够清楚?”
张青岚只觉得眼前景色一花,再定神时便已经埋在了对方胸前,动弹不得。
敖战单手捉住张青岚的小臂向上拉扯着,另一边则揽着青年劲瘦的腰肢,侧过头去,一口叼住了人的耳垂。
尖利犬齿很快便咬破了青年的皮肤,渗出来一颗血珠,敖战叼着张青岚耳朵上面那块肉,含混道:“何必编出来这样的故事来诓骗本王?”
张青岚心里叫屈,面上却忍着不显,只是小声喊疼。
敖战放开他,冷笑一声道:“若你真是灯芯成精,现在便化作原形,让本王好好看看到底是什么模样。”
张青岚半阖眼皮,温声道:“忘记了。”
“嗯?”
“化作人形太久,已经忘记怎么变回去了。”
张青岚一句话说得过于理直气壮,甚至气得敖战都愣了神。
当年王府门口,这小神棍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掐指卜算,说自己不日将有血光之灾时,也是同样的表情。
敖战面色愈发阴沉,于是连带着眼神都变得阴郁起来。
“不过……我有证据。”
张青岚挣动几下,将手臂从男人的桎梏之中抽出来,随即双手并拢,指尖相对,迅速结下一个法印。
在敖战再次开口之前,青年身上竟是随着结印完成,散发出一阵浅淡的莹白光晕。
敖战见状动作一顿。
很快,张青岚周身的浅白光晕逐渐向丹田处收缩,不消片刻,便在丹田处汇聚形成一个圆润的透明光球,笼罩着一个看不清形状的物事,从丹田中央缓缓飘出来。
敖战眉头微挑,随着光球愈发上升,他这才看清其中包裹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只见乳白色的半透明状光球之中,一株细小嫩芽正在轻轻摇晃。
嫩芽的根部则是同一段指节粗的青绿色枝桠相连接,那枝节约莫只有半寸粗,两端圆润,呈柱状体。隐隐透着清浅玉质,晶莹剔透,光华流转,一看便不是凡品。
更重要的是,其中散发出来的丝缕灵力,竟是同之前张青岚喂他喝下去的那半口鲜血之中蕴含的灵气如出同源。
不属于五行之一,却又纯净平和,仿佛能够融合万物。
待到光球升至顶峰的一瞬,张青岚反手解印,很快便又将那截玉质枝桠收回丹田处,原本好不容易有了几分血色的脸颊顿时又重新变得苍白起来。
敖战收回目光,望向青年的眼神里添了几分复杂。
“老爷,”青年扯起唇角,勉强笑了笑:“青岚并未说谎。”
“那座寺庙自从您进去过之后,便被当地村民视为祥瑞,继续诚心供奉,”张青岚软倒在敖战怀中,看不清神色:“百年以来香火不断,被您亲手点化过的莲花灯盏更是烛火长久不灭。”
“桐油灯盏里用的实木烛芯本就是不常换的,那日有幸得了您的点拨生出来灵智,又有几百年的念力愿景加持,这才得以修成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