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扬尘
“啪!”
张凝月猛地打了少年一巴掌,将对方剩下还未出口的半句话生生打断,皮笑肉不笑道:“阿岚在说什么,姐姐听不懂。”
“你们为何要这般……这般相斗?”张凝月红了眼眶:“从小到大,本家的兄弟姊妹不知夭折了多少个,姐姐好不容易将你护到如今,为何非要同你大哥相争?”
张青岚眉头轻蹙,冷静道:“并非我同大哥相争。”
“是大哥不愿放过我。”
“阿姐,”少年的声音很冷:“你好偏心。”
烛火毕剥,火光倒映在地面上一层浅薄积水中不住晃动,密室之中顿时只剩沉默。
张青岚神色淡淡,话音听不出来是讥讽还是自嘲更多:“更何况朝堂之事本就是你死我活,毕竟局数未定,父亲会将裕国公的位子传给何人,谁也说不好。”
说完这句话,只听麻绳被刀刃切断时发出的一阵悉索声,张青岚用藏在袖中的薄刃将绳索割开,一边揉着发红的手腕一边站起身:“大哥远见,晓得未雨绸缪,小弟我只不过是见招拆招,苟活罢了。”
“再者说,”垂下眼帘,少年紧握住刀柄:“让无辜之人代我受过,世上哪还有这样的道理?”
张凝月假装听不懂,麻木地从怀中掏出药罐,轻轻涂抹在张青岚泛着红肿掌印的脸侧:“即便是姐姐同你说了这么多,阿岚也执意要去祭典?”
张青岚点了点头:“是。”
“没关系……”张凝月闻言,忽然笑得有些诡异:“今日风雨比起往常还要猛烈些,大祭司为了祭典能够顺利进行,已经将仪式提前了一个时辰。”
“我给他下的迷药足够昏睡半日……阿岚,就算你即刻动身,也已经迟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十月十五,水官解厄。
天顶上好似被泼了一道浓墨,暴雨下得惶急,伴随着震耳雷声,雨丝在雪白电光之中勾缠成一张细密的网。
轰隆隆——
只听见那惊雷直坠而下,猛烈得好似要劈裂地上的山川湖海一般,叫人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捂上双耳,再不敢恣意窥探天威。
晋阳城中街道早已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雨势猛烈,不过半个时辰,洪水便已漫过大半青苔石阶。
每家每户廊前都挂着两盏提灯,只是其中灯烛不知多久以前便灭了个干净,长街上徒留数百盏素色空灯,在狂风之中伶仃飘摇。
紧接着又是一道白光闪过,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朱雀街上那裂得只剩下小半的石狮子背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转瞬间,一道白色身影跃入雨幕,冒着大雨,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上一路狂奔。
那人步子杂乱,却算不得缓慢,身上披着直至脚踝的雪白长袍,一脚踩在水坑之中,飞溅起来的泥水瞬间将长袍边沿浸得湿透。
顾不得身上脏污和天地之间的凶猛雨势,张青岚咬牙朝着晋阳城外奔袭而去。
少年鬓边乌发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苍白而瘦削的脸颊上,粘腻地纠缠成一团。他抬起手胡乱地擦去眼睫上挂着的水珠,只可惜即便如此,眼前景象仍旧被滂沱大雨模糊成一片,叫人看不真切。
关住他的密室设在晋阳城深处,天祭大典的祭台却是搭在东海沿边的铁藤崖上,二者相差足足十余里地……为了阻拦他,张凝月可谓是煞费苦心。
张青岚眉眼之间渐渐染上一丝煞气,原本清亮透彻的眸子里也在雨夜之中变得晦暗。
……
随着时间推移,倾盆大雨非但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猛烈,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身上,带起轻微的痛楚。
狂风大作,将山崖边上林木的细瘦枝条悉数折断,在泥泞山路上留下一片狼藉。
张青岚唇色发青,长袍上满是冰凉雨水,五指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之中,依靠着这般自虐带来的痛感保持神智清明。
就在他快要攀上铁藤崖的瞬间,只听一声犀牛角吹响的长号震彻山崖,随后带起无数低沉沙哑的吟唱之声,虔诚而肃穆。
只是这份虔诚肃穆之中又掺杂了一丝难以言明的诡异,好似白璧微瑕,清池染墨。
听到那声熟悉吟诵,少年心神巨震,瞬间扯断了手中握着的粗壮藤蔓。
他不住手脚并用,踉跄着朝山巅爬去,却是不经意间踢中横亘在半路的山石,狠狠摔倒在地。
一时间浑身剧痛,少年闷哼一声,不知挣扎了多久方才勉强起身,死死盯着远处于山巅处缓缓升起的祭坛。
手背青筋暴起,张青岚手脚并用,试图从泥沼中挣扎脱身,一瘸一拐地朝着祭台走去。
——山崖之上,数百名白袍使者团团围拢于祭台周边,脸上带着鎏金面具,双手于前胸结印,半阖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嗡鸣一般的咏唱声在浩荡天地间缓缓响起,好似于平静湖水中投下一颗石子。
顿时,山崖上狂风大作不止,天边的薄云如蛛网般裂开,一道闪电就这样朝着祭坛四周的二十八根金丝楠木直劈而下!
白袍使者见状非但没有离开,脸上反而浮现出更为疯狂的崇拜神色。他们很快便将双臂抬起,随后人群一分为二,朝左右两边退去。
待到电光缓缓消散,其中的二十八根金丝楠木在雨幕之中愈发亮眼,**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古怪符文,竟是隐隐含着一丝血气,异常邪性。
大祭司单手背在身后,踱步走出人群,周身覆着一层灵气将雨滴隔绝在外,没有沾湿身上乌羽大氅半分。
身旁很快便有一人站出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低头沉声道:“祭司,天祭大典的祭品已经齐备。”
“吉时已到,还请大祭司住持祭典。”
老人裸露在外的手背干枯如树皮,如今紧握着法杖,凸显出来根根分明的筋脉血管。
听到那白袍使者的话,大祭司微微颔首,以示应允,在众人热切企盼的目光之中缓步登上祭台。
高台正中落着的是同三日前一模一样的青铜炉鼎,铜鼎足有二人之高,上镀一层浅淡莹光,被如瀑般的暴雨来回冲刷,水珠汇集、沿着鼎身缓缓向下流去。
……青铜鼎前还跪着一人。
那人面容被额前散落着的长发遮掩,变得模糊不清。或许是迷药的缘故,他双膝跪地,低垂着脑袋,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一动不动。
大祭司站定在铜鼎之前,面具下一双眼睛苍老而浑浊。
巫祝之术毕竟式微,他这个大祭司当了几十年,已经太久没有享受过这般被万民景仰的美妙滋味了。
只要过了今日,过了这天祭大典……他便是晋阳的恩人,是晋阳的神!
大祭司浑身微微颤抖,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差点拿不稳手中的法杖,他向前几步后转身,背对着“祭品”。
看着高台之下一道道敬仰的视线,激动令大祭司近乎癫狂。
甚至傲慢到根本不去确认祭品到底是不是神明所选中的“裕国公三子”,匆忙走向祭台边沿,老人举起法杖,在狂风骤雨之中振臂高呼:
“吉时到,祭礼开!”
白袍使者们发出一声应和一般的呼号,随后四散开来,将原本陈放在祭台之下的牲畜瓜果悉数抬至青铜鼎旁。
二十八根金丝楠木被大祭司用灵力点燃,熊熊烈火霎时间腾空而起,火光似血映亮苍穹,将整个祭台包裹其中。
大祭司双目赤红,气海之中的灵力被法杖接连不断地抽走以维持焰火不灭。
白袍使们围绕在祭坛之下,齐齐吟诵起来古怪乐音,一圈一圈地绕着炉鼎缓缓走动,阵形几次变换。
祭司站在高台正中横握法杖,额上青筋毕露,好似托着千斤重物一般、勉力将其高举至头顶:“礼诋册荐,皇神垂享,万舞毕举,九成已行……福泽四方,佑我晋阳!”
话音落下,木枝一般的法杖上登时闪烁起道道白光,如同锁链一般飞速向外延展而去,将青铜炉鼎同二十八根朱漆木柱紧密相连。
祭礼声势浩大,乍一看好似真就能同苍天相抗一般,撑开一个伞状的透明结界,将倾盆大雨隔绝于外。
张青岚此时已攀至山顶,单手撑在身侧石壁上,鲜血从额前缓缓流入眼中,视野之中一片赤红。
少年浑身狼狈不堪,双腿好似灌了千斤砂石,指尖也满是血污泥。还未来得及喘息片刻,他便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环绕在高台之下的白袍人在大祭司的号令下,朝着铜鼎前跪着的男人走去!
为首两人把敖战架起来,手脚绑缚在青铜鼎侧,随即又有一人出列——三人悉数从腰间抽出一柄玉质短刀,将人团团围堵。
很快,大祭司颔首示意。随着他一声令下,三名白袍使者登时高举起匕首,朝“祭品”心口刺去!
张青岚双目赤红几近窒息,冒着暴雨踉跄着冲出去,试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不、唔……!”
却不料一个“不”字尚未出口,身后便传来的一股巨力将他整个人直接拽了回来。对方死死捂住少年的嘴巴,不让他再发出半点声音。
就是这一刹那,三把短刃径直没入那吊在铜鼎前的男人的胸腔!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滞,天地之间近乎死寂。
少年浑身僵硬,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男人的心口汩汩地冒出来,瞳孔紧缩,连呼吸都快要忘记。
这样的痛苦,是百年时光都不足以磨灭的刻骨铭心。
终于,苍穹之上雪白电光疯了似的闪烁不停,随即便是数十声翻天覆地的轰隆巨响,雷声在众人耳边炸裂,好似随时都要将这山崖劈裂一般横暴。
身后之人见他一动不动,这才轻轻地松开手,冰凉吐息划过耳廓,沉声问:“隔岸观火的滋味如何?”
熟悉的嗓音恍若惊雷,将张青岚从怔愣中生生唤醒。
面前是敖战倒在血泊中的景象,他被白袍使拖至悬崖边,眼看着就要扔进东海。耳边传来的却又是同样熟稔的声线,仿佛天祭大典从未发生,也无人死去。
张青岚神思混沌,他昏了头,慌乱地抓住对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敖,敖战,是你吗?”
身后人却死死禁锢住少年肩膀,不让他回头,凑至耳边呢喃低语:“张青岚……隔岸观火的滋味如何?”
“你为何不救我?”
“你怎敢不救我!”
“阿岚……你骗得我好苦。”
雨势愈发狂暴,风声如同狮吼虎啸一般掠过耳侧,张青岚用力地闭了闭眼,伸手轻抚开搭在自己肩头的双手。
少年身形单薄,在雨幕之中摇摇欲坠,苍白的一张脸上却是在此时露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释然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