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之如狂
“凤君少安毋躁,大殿下现在正在琅奕阁中,一切安好。龙君怕凤君担忧,特让属下前来告知。”
“他为何不将择儿送回来?我要去接择儿回来。”南栖立刻道。
还未踏出一步,鸢生阻拦他:“凤君!大殿下说,想要暂且留在龙君身边,不想回婆娑河。”
南栖听了,如鲠在喉,不敢置信地问他:“你说什么?择儿以前从未见过他,为何会要留在他身边?!”
可话罢。
南栖就自己明白了是为什么,别说苍玦八年来未与择儿见过一面,便是他自己,也才同择儿重逢。他们两人都在择儿的生命中缺席了最为重要的八年,择儿自然待谁都不亲,只想寻一个温暖的怀抱。
而他这几日都在照顾嘉澜,仔细想想,必然是自己疏忽了择儿的感受,使得择儿伤心了。他想,择儿兴许是在同他怄气,也兴许是不想再理会他这个爹爹了。
南栖是伤心的,他初为人父,昏迷八年后才醒来,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如何与孩子相处。
他不是一个好爹爹,可他却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他的两个孩子,他只是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做才好。
双生子正处最敏感的年纪,而他又为凤族遗留的诸多问题所困。他不过是一个在长沂峰孤单长大的“麻雀”,剥去这八千年的修为,他依旧是彷徨的。
他所想所做,都不成熟。
且总是伤人伤己。
南栖被鸢生的一番话击得寸步难移,落寞地垂下眼帘。鸢生见此,不禁多言:“凤君,龙君大伤未愈,如今龙族又出了事。龙君现下前后为虎,心思颇重,若有个孩子在他身边陪着他,他心中也会宽松些。”
他本意是想劝说南栖,让他将择儿留在苍玦身边一些时日。
只因昨日,他看苍玦见到择儿,是真的高兴。
可不承想,这一番话倒是使得南栖怀中抱着的嘉澜万分不安。他听到父君伤势未愈,前后为虎,便更是担心得不得了。
嘉澜眼中含满了泪水,因这一惊吓,他满心只想着回去琅奕阁看看他的父君,便哽咽着对南栖哭道:“我要回去找父君,爹爹,我要回去找父君……我要回家,我不要住在婆娑河了。”
他被苍玦养了八年,虽是被“冷情”对待,但嘉澜却是个体贴的孩子,他打心底里喜欢他的父君。虽父君很少见他,可八年的养育之恩使得嘉澜最为亲近苍玦,也最想得到苍玦的宠爱。
两个孩子皆是要离开他,去到苍玦身边。
南栖犹若五雷轰顶,呆愣之后,他万般消沉。
第六十八章 凤生-拾捌
因龙妃的死,族中不知为何突然掀起了一片对苍玦不满的声音,暗中的牵引者便是没有实权的“加贺”。
苍玦囚禁龙妃,困住龙王,且将同为皇子的加贺推上太子之位当作挡箭牌,已经是将龙族的旧属得罪光了。现下龙妃一死,更是有人将此事归于苍玦身上,指责苍玦一手遮天,全然不顾龙族规矩。
他们想要重新请出龙王。
龙族中几个往前支持龙妃一派的长老提议将苍玦“禁足”在龙族中,却抵不过苍玦确实是手掌实权。长老们只能以各种事务来困住他,令苍玦无法离开天界半步。
多事之秋,苍玦明知加贺捣乱,却不能处决了他。
否则,他会彻底失信于龙族,成为一个弑兄夺位之人,反对他的声音也会更多。
龙族中的一些人巴不得他下台。
也因此,苍玦难以前往婆娑河。
再者,他的伤未愈,离开天界,就是给他人一个下手的好机会。他也不知南栖的伤恢复得如何,他担心自己会将灾难引去婆娑河。毕竟溯玖那日陷入疯魔,之后便再也没有出过婆娑河一步。
眼下,他唯有盼望下月蟠桃宴中,能与南栖见上一面。
这种近在眼前却不得不止步的感觉令人痛苦至极,但不论如何,知晓南栖活着,他便安下了心。
但他的相思在岁月中成狂,每一日的等待都无比煎熬。这感觉犹若将一粒石子投进了广袤星河,一入深远,不可望见水底是何等情景。
所以,当苍玦站在夜色下的正居院落里,见到南栖时——
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此时已入夜,择儿已在正居的床榻上安睡下。
月光之下,隐隐一片朦胧。南栖就站在他的面前,手中抱着快要哭哑了喉咙的嘉澜。
唯见南栖身穿一身黑衫,面色不佳,低着头微微垂着眼帘,未有一丝多余的神情。有风起,四处草木飒飒,南栖的黑衫却不随风动。他别过脑袋,好久都不敢看苍玦一眼。
倒是他怀中的嘉澜一见到苍玦,便伸了手:“父君……”
南栖安静地放下他,孩子脚尖一落地,就跌跌撞撞地奔向了苍玦。
苍玦一时恍惚,没有及时抱起他,嘉澜便抱着苍玦的腿,呜咽地拽着他的衣衫:“父君,你好点了吗?鸢生说你还受着伤,还没有好。我好担心,就让爹爹送我回来了,我不要离开父君了……父君……”
这才如梦初醒的苍玦弯腰抱起了嘉澜,孩子久违地搂着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一刻也不想离开他。嘉澜说到底也是苍玦一手带大的,南栖与他相处的短短几日是远远比不过苍玦这八年的。
“父君没事了,澜儿不要哭。”
苍玦抱着嘉澜,不顾所有地上前,抓住了南栖的手。
他怕南栖一转眼就会消失。
“南栖。”
“……”
南栖不答,脸色憔悴,他没有抽出手。
“真的是你,南栖。”苍玦眼眶发红,甚是激动,面上是抑制不住的微颤,他的掌心甚至出了汗。因为朝思暮想之人就在眼前,没死,没伤,只是有点不大高兴。
然而苍玦认为这些都没关系,只要南栖还愿意站在自己面前,他们就还能回去。
“南栖。”苍玦再唤他一次,想唤无数次,他从未这么痴傻过。
南栖的手被他握着,多年来刻意去忘却的记忆席卷而来。他曾经多么渴望苍玦就这样牵着他,永远都不放开。
他在灰飞烟灭之时,有那么一刻,是怨过苍玦,恨过苍玦的。
那些误会只是当年被障眼法蒙了心才发生,清醒过后却还是历历在目,让他痛得不能自已。明知都是不得已,但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谁都无力改变过去的什么。
“苍玦。”南栖不由自主地出声,话已成句却说不出口,他的眼泪忽然掉下来了。
南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已经坠下。
他想过自己和苍玦的再会,也许会是在战场上,也许会是在天界的仙宴中,也许……有很多也许,但绝不是今日这幅温情的画面,面前之人痴情地喊他名字数遍的景象。
他慌了,本有千言万语,今朝再见,两个人都哑了。
话语堵在喉间,匿在心尖,覆了一层厚雪,想要扫开,掌心却结了冰。
“别哭。”苍玦沉下声来,想去抹掉他的眼泪。
可南栖却退后了一步,他讨厌自己如今哭泣的模样,好像他在苍玦面前,永远都是这般一无是处,除了掉眼泪,他似乎一下子就什么都不会了。
什么凤君,什么八千年修为,什么凤族,统统都在这充满回忆的正居里,再度变成了一只麻雀的臆想。
苍玦怀中的嘉澜转身,吸着鼻涕,望向和他一样眼眸氤氲的爹爹:“父君,爹爹哭了。”
苍玦没有说话,他的眉头轻轻皱起,随后犹豫了好久,他抬手。
正居之上,门前的两盏灯笼亮了,照亮了眼前的画面。
好似那年月色朦胧,在人间皇城游玩之时,苍玦以为南栖怕黑,为了哄他不要哭,便点了一路的灯笼照亮了前路,让那只爱哭鼻子的小麻雀能够看清前方的路,走得坦然。当时,苍玦便是这般生疏又尽力地对他道:“南栖,不要哭了。”
灯笼都亮了。
今朝也是。
他不会甜言蜜语,他甚是嘴笨:“南栖,别哭,灯笼亮了。”
虽只有两盏,却是柔光四溢。
苍玦是不会哄人的,但他想要哄南栖。他愿意哄南栖,他只想哄南栖。
……
南栖的面庞带着泪痕,他抓紧了自己的衣衫。
夜风轻轻吹过,两盏灯笼摇曳,晃进了南栖的心里。当年他唯恐离开苍玦,孤寂之意蔓延,便落下了眼泪。谁知眼前这人却以为他怕黑,替他点亮了巷子中一路的朴素灯笼。
家家户户,在那一日中,多费了半截蜡烛。
是南栖和苍玦“偷”了它们。
当初的南栖,虽是因为即将离别而悲伤,却也是窃喜的。
他喜欢的苍玦头一次哄了他。再多的眼泪,再多的不甘,也会悉数咽下。
一道道记忆绵延,揭开了过往的甜与痛,交织之下,竟是百感无言。
南栖仰头,眸中映着柔光,他真的止住了眼泪。半晌过后,他被苍玦拥入了怀中,嘉澜被夹在他们之间,懵懂地眨了眨眼睛。
苍玦失而复得:“南栖,我很想你。”
而他们不知道,正居厢房的窗户开了一条缝隙,择儿没有睡着,他透过窗户的这一处缝隙,看到了苍玦与南栖相拥的情景,也看到了在他们之中的嘉澜。
择儿羡慕地抠手指,却不好意思出去。
他们也没喊他呀。
他也看到苍玦松手后,依旧抱着嘉澜,还抚了抚他的脸颊,替他擦掉了眼泪。这动作温柔,根本不像嘉澜描述的那样冷情,父君根本就没有不喜欢嘉澜。
择儿心慌极了,正想跑出去时,就听到南栖说了一句:“澜儿想回到你身边,我便送回来了。我不是一个好爹爹,对澜儿对择儿,都不是……”
对择儿,他粗心大意没有顾及他的感受。
对澜儿,他没有给予他一个健康的身体。
这话的本意是在自责,但在年幼的择儿耳中,便成了一句提醒。
父君和爹爹还未和好,只是嘉澜想回来了。而父君对嘉澜的态度比起对他的更为亲近,难不成是嘉澜骗了他?
择儿难过地趴在窗户这处,瞧着苍玦对南栖说道:“等我片刻。”话罢,他抱着嘉澜靠近了厢房。择儿见此,急忙跑回床榻上,一股脑地躲进被子里,闭上眼睛装睡。
而在外的苍玦没走两步,便回身突然再次握住了南栖的手,拉着他一同走向正居的厢房。
南栖不知所措道:“你做什么?”
“怕你跑了。”苍玦直白地丢下一句,使得南栖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南栖甚至有些恼羞成怒:“……我不会跑!”
苍玦不听。
他们一同将嘉澜放到了择儿睡着的床榻上,南栖见到“熟睡”的择儿,心情越发低落。他上前,替择儿盖好了乱糟糟的被子。他怕吵醒择儿,也怕择儿会说出不想同他回去的话来,便小心地站到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