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梦
我侍立左右,将这一幕看了一遍又一遍,有时我也会说:“後宫有粉黛三千。”
父亲答:“只取一瓢。”
我还说:“她已经不是当年你喜欢的样子了。”
父亲笑著跟我说:“吾儿,你会明白,如果是你喜欢的东西,无论变成怎样,你都得喜欢。”
不知过了几个年关,似乎又到了当年父亲一身戎装,身披战甲破城的日子,在那天女子为父亲奏琴,我从来没有听过那麽好听的琴声,恍惚间那个肥胖的女子还是她当年风华绝代的模样,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然後曲子的最後她抽出匕首,父亲拔下墙上的湛泸剑,说不上谁松了手迎了上去,谁狠了心刺了过去,然後剑从女子背後刺了出来,女子在父亲怀里用奇怪的语气挑衅的哼著奇怪的调,最後的最後父亲哭著问她:“你爱过我吗?”
女子肆意的笑:“huáng泉路上告诉你。”
我後来问父亲女子最後唱的是什麽调子,父亲穿著睡袍,倚在巨大的窗前,对著星光月色品著新酿的桂花酒。
那女人死得时候在父亲耳边咿咿呀呀的唱。
“我说我要走了我拔剑出鞘
我要杀你
你害怕吗
你说那你走吧你取下簪花
杀了我吧
你心疼吗?
……”
父亲说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他送给她的曲,却不知道最终竟然填了这样的词。
父亲大醉时,自言自语道,从此,他的感qíng只有自己可以糟蹋,其他人都不许。
我的感qíng只有我可以糟蹋,他不要,我就收回,可除了他我谁不会给。
那天我与他相遇,我斩断了他身上的锁和链,留他在身边,到头来他才是我的锁和链。我那天回去,太傅当著父亲的面再次问我,什麽是明君。
我答曰放弃。
太傅拍案称绝,赞声连链,父亲隔著一层珠帘跟我说,只有放弃,才能平定乱世,开创盛世,只有心无羁绊,才能不为所动,谈笑用兵。父亲说谁乱了我的心,动了我的意,就要除了他,因为帝王肩上不是一个人,而是千万人。
父亲最後告诉我,帝王,心中要空。他问我知道什麽叫空吗?
我答曰破。
可何为破,是否就是那个女人死後,那满城烟絮,梅子huáng时雨?父亲自从破去了心中所爱,从此一夜变老,生机渐绝,如走ròu行尸,父亲破去了不单单是那个任xing而苦命的女人,一剑连自己的心都刺死了。这样的故事,我不想看,更不想重演,是啊,天地间只有他能让我动容,可我怎舍得伤他,我原本只愿意老於花酒,走个自在逍遥的王孙,但能让他陪伴只有高高在上的君王,他想我做的是十全武功的大业,而不是和心中所爱一起无花无酒锄作田!他要我做,我便做,他要我战,我便战。他不知道那一夜,看著父亲冰冷的身体和yīn冷的灵堂,学著父亲喝醉不完的桂花靡香,对我而言是怎样的肝肠寸断!可我更是肝肠寸断的是他的绝qíng绝义啊,就像那雨中,比雨更冷的是他的了断前尘。
他要我做,我便做,他要我战,我便战。削平四夷就削平四夷,平定中原就平定中原。
他要自由,我就放他自由。
我心里有一座城池,供他遮蔽风雨,而他亲手推倒了最後一面城墙,难为他亲手铺就的距离,十年如一日的苦心孤诣,煞费苦心,他如愿了,我终於感觉到累了,原来这麽多年的躲避,我也是会累的,他chuī灭了一堆自诩永不停歇的火,那麽在死灰上再浇上一盆冷水如何?
祝贺他的自由和得偿所愿。
可笑这一颗只懂得爱他,爱到痛,痛不yù生的心,那夜,他说他不要,我便藏得好好的,结果到头来依旧是伤得千疮百孔。我不要他笑话於我,我不能让他笑话於我。从此後,他想要明君,我便给他演明君的戏,演上十年,百年的戏份,只要他想,只要他愿!
只可惜这脸上涂抹上去狰狞的脸谱,曲终人散後谁还能帮我亲手洗去?
我终究不舍得杀了他,所以我杀了自己,只懂得爱你得自己。
第4章 听雨声
未雨街,一幢清净的宅院,苔痕满地,落叶无边,一个素服的小丫鬟手持扫帚,有一下没一下的站在院子里打扫。
路尽头,街巷口,两人抬著一青衣小轿,平稳而快速的走过来,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从轿门到轿地下的四角,都不断的有暗红的血,不停的滴落著,落在cháo湿的青石板路上,晕染成一条条残缺而黯淡不清的线,轿子停在了那幢宅院的大门口。那两人抬头看了看宅上“逢漏居”三个字,一个人说:“是这里里。”另一个人走上前去扣门,那打扫院落的丫鬟怯怯的过去取下门闩,推开门扇,一眼看到那血迹斑斑的轿子,不能置信似得问:“是公子吗?”
那两人并未答理她,而是径直抬起轿子走了院子,丫鬟领他们到了最大的一件厢房,一个人推门而进,关上了所有的窗户,指示丫鬟去拿来所有的火盆,五六个火盆堆了一屋,再升了火,屋子里就慢慢变得燥热不堪了,另一个这时才回到了轿前,直接把轿底拆卸下来,把那个昏迷不醒的人,抬进屋里安置在了chuáng上,再一层一层的盖上厚厚的棉被。
丫鬟拭著眼角的泪,接下了所谓最好的金疮药,听取了一些基本的注意事项,再默送那两个人出了门,这才又回到chuáng前,哭也不敢弄出大的动静,只听得那病人梦里也疼的眉头紧锁,豆大的冷汗不停的从头上低落,一只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满是伤痕,青筋bào露,用力的抓著chuáng单,似乎想把它撕烂。嘴里喃喃的念著谁的名字,似乎又做了什麽梦魇。
细听正是:“听雨,听雨……”
那丫鬟听了更是肝肠yù断,跪在chuáng前呜咽出声,说:“公子,你不要这样,小姐已经死了。她看到如今这般模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饶过那个人的。”
chuáng上那人不停得流汗,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乾裂,却更衬得他眉发极黑。丫鬟不忍再看,跑到院落里放声而哭。那人却还在chuáng上皱了眉头痛哼:“听雨,我好痛,听雨……”
丫鬟哭累了,趴在院子凉亭中的石桌上沉沉睡去,脸上泪痕未gān,梦里不知道又梦见了什麽,弄得她嘴边浮上了浅浅的笑容,也许是梦到了当年小姐与公子在西湖畔相遇,烟雨朦胧,密密润润的滑过了掌中了油纸伞,也许是梦到他们在庭中赏月,月墙花院,琐窗朱户,自己在旁边把盏进酒。
若是好梦,宁愿这世常睡不醒,也不愿梦醒断肠。那丫鬟不过是一个局外人,尚且如此形销骨瘦,而亲身经历过对著描金红烛,发誓沧海桑田不变,却最终在命运洪流中背道而驰南辕北辙的人,又该是怎样的黯然魂销。
还我旧时光yīn,qíng愿世世为牛做马,可谁又知道在再一次的抉择中,小心翼翼的绕道而驰,会不会再饶回擦肩而过的相见不识?
叹这此恨谁知?哭这此qíng谁消?
不知何时,院外轻轻的落进一道身影,锦衣华服,花团锦簇,冰雕雪漆的容颜,那人看著这一片荒凉,衰糙凝绿的宅院,暗暗的叹了一声,这才走向了最大的那间厢房,推门而进,发现墙壁上挂著一副对联,写得是:“西楼明月,彻夜听凄风苦雨;堂前烛盏,留泪到破晓时分”这对联对比起大门前“逢漏居”两旁的对子——“听流言叹谤语,苦世上离愁别绪;流qíng泪断前尘,听天下凄风苦雨”,意境竟是差了个天南地北,唯一相似莫过於隐於其中的“听雨”二字,这锦衣青年看得更是愁眉紧簇,犹豫很久,才缓缓的将视线移向了chuáng上依旧昏迷著的人,只见得棉被上已经染得全是污血,盖著下身的部分更是有一滩黑血在棉被上汪汪的浮著,散发著说不清道不明的血污的味道,再看到那个人脸上,色如白纸,唇如薄金,一副奄奄一息的病容,锦衣人一时心中百转千回,最後隐隐的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