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
陆琼揉揉自己的肩膀,眼神在虚空中的一处汇聚,她瞧不见什么,可是眼神就是不肯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擦了擦桌子,手指摁在桌角不停地擦过去擦过来,嘴里鼓鼓囊囊不知道咀嚼什么,她也没有咀嚼什么,只是让舌尖抵着上膛缓慢而用力地划过,眼神空虚。
“陆琼……”许琛暮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是自己隐瞒了什么东西让陆琼生气了?还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让陆琼觉得不舒服?
恨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寻不着一切的开头和末尾,“现在”这个时段只有八秒,专家说的,可是这八秒变得无比漫长,她盯着陆琼,陆琼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坐着小动作,她陡然间觉得很生气,可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资格去生气,只好默然拽了拽陆琼的袖子。
“嗯?”陆琼扭过头来。
“你生气了吗?你听老徐瞎说……”她不知怎么说,张嘴就是瞎话,眼睛亮闪闪的觉得眼泪随时要迸出来,那委屈的泪花就藏在眼眶里,只要陆琼的态度再强硬一点,她就发出大杀招,哭给她看!
“我……”陆琼似乎不知如何开口一般,从无尽的回忆里抽出身来,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指甲修剪整齐,一双手修长好看,又因为是常握笔,看起来是有力而刚劲的,心思又被自己的手牵引了过去,竟然一时间没有开口,空余了半句话给许琛暮,夭折了的一句话。
许琛暮抓住了她的袖子:“陆琼你一定不生气了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是。”她被牵了回来,“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在生气?”
“你都不让我抱了还不是生气么!”她激动起来,拍着桌子好像要和陆琼打架一样,抹了一把泪花,抬眼固执地瞧着陆琼,“你伤害我了!”
“……对不起。”陆琼很是错愕,她沉在自己的想法里出不来,她记起来许琛暮走那天,家里吃的是南瓜粥,好像一整天都是南瓜粥,她记不得是谁做的了,总之不是自己,应该不是,那时候自己不会做饭,许琛暮做好之后就要走了,于是她问说你明天回来吗,许琛暮说回来,好像是这么一个过程,竟然蓦地变得模糊起来。
她以为许琛暮是把感情看淡了,厌倦了自己好像淡盐水一样的生活,就要在事业的轰轰烈烈中寻求人生价值,以为她不爱她了。
她没能想过有一天,她得知真相是,许琛暮那时候已经自己做出了决定,要考虑到自己,安定下来,从一开始——怀着她初始的热烈澎湃汹涌的爱而来,到那一天,许琛暮还是——
从来没有变过。
她们谁都没有变过彼此的感受。
她患得患失了那么久。
她为什么会患得患失那么久!
说不上是喜悦还是其他的感慨,她陷入了沉思,回过神来许琛暮自顾自地误解了什么,在这里说她伤害她了!
“我说过了我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许琛暮好像赌气一样说了好多个“一直”,这样更显得像是小孩子闹脾气一样甩性子一般,可是她抬眼来揪着陆琼的袖子那样用力地扯回自己这边,“我好久以前,前不久,刚刚,都说过,你为什么不信我。我说话算话的,我以前经常说话不算话么你就这样不信我——”
前不久,她前不久也这样说过?她陡然恍惚了一刹那,可是一刹那之后她还是注视着陆琼,陆琼还是挺拔着站在对面,眉目深邃像是蕴藏了一条星河在里面,她就溺死在那条河里无法渡到对岸去,她一下子不生气了,像是软绵绵地打在棉花上,什么力气都用不出来。
只要陆琼站在面前她就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自始至终地怂着,害羞着,看见她对自己亲密起来就会脸红,好像初恋了七年,还将永远初恋下去一样。
陆琼好好看哦。
她挺拔着,腰的轮廓好好看哦。
她的眼睛好好看哦。
她的嘴唇好好看哦。
她好好看哦。
脸蓦地红了起来,一道蒸汽从脑子里炸出来,在两耳吹出小汽笛的声响,她捂着脸扭过头去,把陆琼丢在背后,钻进厨房洗碗刷锅,脑子里乱乱的,洗洁精的味道充斥在手边,脑子里蓦地现出一股冷香来,像是幽暗里的浮木,让她在最孤单的时候可供抓起来救生。
“别生气了——”腰上陡然有一双手,像是笨拙的小兽一样探在身前,蓦地她落入一个软软的怀抱里,肩头一暖,“我以后都信你,再犯错的话,你也把我扔出去。”
风从地极刮过,在最南端的森林停驻,在那里看见了猴子和香蕉林,还有从东到西横贯整个森林的大河,它从森林穿过,穿过交缠错落的藤蔓和无人见到的荒原,来到地的另一极,变成了柔和的春风轻吻柳梢枝头的一叶,陆琼像是那春风一样在身后缓缓地说着,温和如溪流潺潺,她垂下头去狠狠地搓碗,耳朵被狠狠咬了一口。
“陆琼你又骗人了,你知道我不敢把你扔出去的。”她慌张起来,扭过头去,“我反正是什么都不记得的傻子,今天说了明天就忘了,你还在意我说什么么,我明天反正就忘了……我明天就还是傻乎乎地在你身边又不跑,我再跑你就打死我,我再跑也还是念着你,你还说这种会让人当真的话……别这么看着我我真的会当真的……”
陆琼凝视着她,眸间倒映她的影子。
“我没有开玩笑,我以后都信你。”
“别说傻话了,唐益的问题上你从来也不信我,你再这么说我真的会当真的。”许琛暮条件反射一样凄凉地笑了笑,却陡然间意识到自己 说了个陌生的人名,她慌张地用沾满泡沫的手按住了额际,惊慌地看见,陆琼的脸色变了变。
“唐益是谁?我和他什么关系?”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她蹙起眉头。
心里难过地想哭。
可是,她还是想去拥抱陆琼。
陆琼还是挣脱了她,往外面走去。
第57章 星期三:我往后退去
人眼是无法直视燎烈的日光的。
陆琼抬眼直视着日光,眼睛像是在碱水里浸泡过,接着出现短暂的眩晕,地上的光明之处显出斑驳的黑影,一块一块像是自己惨淡的现在,蓦然在路边挪着双腿,她想起《秦腔》里有一句话这样说。
“他的脚步沉重,世上最沉的是什么,他知道了,不是金子,也不是石头,是腿。”
她觉得自己的腿分外沉。
于是她从年少记忆的泥沼里拔出腿来,默然坐在书桌旁边摊开了不知书名的书,书上的字是陌生的,自己也是陌生的,她被自己陌生的状态吓到了,她第一次直视自己为什么如此依赖唐益。
叩叩。
有人在门外轻轻叩门。
越是轻微的叩门温存至此,她愈发觉得心里扎上了布条不住地收缩缠绕,干巴巴地愧疚着可是无法挣脱,她无法挣脱对唐益的依赖和信任,分明知道对许琛暮是不公平的,她把自己从黑暗中拉了出来,唐益是自己黑暗世界残存的唯一念想。